轉之卷 揉藍衫子杏黃裙 第二十八章

盛午驕陽在天地間如同潑下大簇金粉,中門經由東華門入欽安殿,一路鋪灑。宮闕脊獸城連綿,起伏似海濤翻湧,皇帝的御輦長驅直入。眾臣只有杜江是御賞的紫禁城乘雙人抬輿。陳國祖制,親王或太師方有特旨可以恩賞。所謂雙人抬輿,不過一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只前方空著讓人便於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面加一覆蓋,前面加一擋簾,碗口粗細兩根竿子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其餘的大臣則跟隨其後,一步一挪的朝欽安殿而去。守東華門的護軍統領,明知他們不應經其道,但眼下在那狹長青石甬道通路上,一團團朱紅的黑,安靜無聲地擠在一起,如奔流的河川,當朝的重臣一涌而入,便不得不放行。

欽安殿原本是皇帝舉行朝會的地方,封榮變得昏聵享樂,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初登大寶時種種諫言的上疏雪片似的幾乎淹沒了皇帝,可皇帝從來懶於過目。於是,漸漸地欽安殿幾乎是荒廢了。倒不想,今日破例的滿朝文武俱全,恍如一個空置許久的戲台,突然間生旦凈末丑俱全,值殿的內侍全都眼花繚亂,手腳慌忙了起來。

事關己身,封旭便也被招進了欽安殿,但因身份未明,只遠遠跪在殿口處。

李太后聞訊後也來了,但宮眷終究不宜拋頭露面,便在御座後設了一掛珠簾,李太后垂簾而坐。

封旭抹了抹面頰上汗漬,忍不住抬眼,望向殿中最高處。鎏金雕龍的御座上一個身影,斜斜地歪在上面。盛日的光到了御座深處,也只是星星點點,落在大陳皇帝身上,他只是靜坐在那裡,沒有人間煙火的俊美,毫無生氣恍如被一雙無形的手高舉的精巧蠟偶。

御座後顆顆一致渾圓的珍珠做成的帷幕,瀲灧似地光暈里,隱隱可見一位盛裝貴婦,看不清面容,唯發間那頂十二龍九鳳冠,金龍纏於翠雲珠花之上,珠光金玉,恰似夜空中朦朧月色,滑過青絲三千,斂於無痕。

恍惚之間,鳳冠下的一雙犀利眼眸凝睇了過來,封旭與李太后的目光一碰,直直昂首,冷誚的眼神,倒像是在挑釁。隨即封旭低下頭,唇卻無聲揚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李太后目光里的一絲驚詫慌亂,終究掩蓋不住的留在了他的眼裡。

經年鎖閉的欽安殿,塵灰簇簇。帶著一股發霉的味道,如腐蝕的幽魂。李太后定定地看著封旭,忽然覺得大紅過肩蟒服領口太緊,心霎時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喘不過氣來。

李原雍性格暴躁,向來按耐不住,開口對杜江冷笑道:「杜閣老,不過是江湖行騙的低劣把戲,至於如此大動干戈嗎?不怕反倒給了這個膽大欺天的騙子機會?」

李太后一驚,這才回過神來,開口道:「怎麼回事?」

「啟稟太后,臣在漠北時偶然自一隊遭到穆燕人襲擊的商旅,救下一人。因他身上佩戴的玉佩委實特殊。臣不敢做未見。經臣多方探查,查明乃是先帝長子,青王封旭。」

陳瑞的言語,句句懇切,字字在理,不曾逾越本分。但這樣篤定到危險的口氣,讓李太后彷彿被當胸塞進了一把雪,怵然驚心。手驀地握緊了,玳瑁鏤雕的護甲一下劃破了手心,也不覺得痛,又一點點,一點點地鬆開,然後緩和著聲音說:「封旭是有,可是自幼落水夭折,先帝傷心特加封了青王。陳瑞,皇族血脈,即便是你功高震主,也別想輕易混淆。」

「回稟太后,確實是青王,有玉佩為證。」

內侍接了玉佩,竟宮婢轉至垂簾中,李太后卻看也沒看,點了點頭,似笑非笑般輕嗤了一聲,不經心似地向杜江說道:「一個玉佩到底是草率了些吧?」

滿朝文武皆垂首而立,只有杜江被御賜端坐。杜江卻闔著眼,呼了口長長的氣,對李太后的話,充耳不聞。伸手捶著後腰,人老了只要稍作的時間長些,骨節喀喀響動酸痛。滿朝之上,也只有他,可以對李太后的話置若罔顧。

李太后也未露出絲毫不悅,方自沉吟,陳瑞卻已抬首,又道:「墨國夫人也可為證。」

聲音映的響亮,人人清晰聞見。

欽安殿上寂靜的連呼吸都再不聞,所有人都不自覺將眼掃向御座旁的陰影中。侍衛的影向前邁出一步,錦衣衛飛魚袍漸次顯現出來——香色官服如初春嫩芽織成,領沿襟前繁複行走的飛魚,彩織流雲綴點。

闊袖束腰中則是屬於女子身姿。

四月末的午後,日頭盛的幾乎比得上三伏酷暑,欽安殿門窗閉合,連穿堂風都沒有,內侍匆忙間又沒有準備冰盆冰桶鎮暑,一干人長衣長衫的朝服照規矩穿著,早早被汗水打透了。香墨別在腰間的菀香扇本是個玩物,不想此時得了用處。不是急急切切,倒是不緊不慢的扇著,扇面絳色納紗綉佛手花,含苞花尖兒透出了一點紅,彷彿是嫵媚的風韻。

李太后此時才驚覺男裝的香墨,便不由在暗地裡「哦」了一聲,心想,這倒難怪了,面色陰沉了下來。

香墨眼波一轉,眼睛在微眯的時候,便如暗夜中划過的一雙星子般,爍爍的帶著一抹尋釁的亮。

「啟稟太后,奴婢是見過當年的小世子爺的,如今看來這品格可真像當年的在陳王府的宣仁溫惠端敬皇太妃。」

殿內眾人俱都吃了一驚,面容震動,唯有李原雍壓不住火,仰起脖子喝道:「你是什麼東西!男不男女不女!滿朝文武,御駕金鑾前,哪裡有你說話的份!」

偏該說的話說完了,香墨也不再跟李原雍辯駁,面盈著淺笑又退回御座一側。

殿內蒸人鬱燠,杜江坐在那把圓凳上虛盯著大殿屋樑,渾然看不出什麼神情。袍服也早就汗濕了。

半晌,打破了一殿窒息似的沉默,問道:「一人一證,不足取信。雲起,你太冒失了。」

不覺中,已極親昵的喚上了陳瑞的別字。按例,這是御前失儀的。

陳瑞仔細聽著杜江的話,眼底一瞬倏忽閃過銳利的光,極快便隱去了。他慢慢地又轉向香墨,因他眉目被盔甲所掩,香墨只能看見他綳成一線的唇。她猜想陳瑞是在看著自己,便輕輕一頷首。

陳瑞這才道:「閣老,屬下這裡還有證物。」

李太后本將手裡的茶盞舉到嘴邊,便看到陳瑞自衣袖中拿出的一卷畫。畫的軸十分奇異,鎏金的軸頭上鏨花珊瑚、松石、小珍珠和青金石等小珠林立嵌合,繁麗到了可笑的地步。

李太后手一抖,薄胎茶盞便掉在了地上,無聲寂寂的大殿中,只聽「噹啷」一聲,鏗然摔了個粉碎,殘茶濺濕了裙角。

所有人都知道憲帝是個平庸的君主,喜好美色耽於享樂,唯一抬的上門面的嗜好便是巧于丹青,尤以美人圖見長。

陳瑞手中那便是一副《修竹美人》,畫軸上的美人神采飛揚。眼白是淺淺的瑩青,眼珠則是一點碧藍,甚至連眼角一條老銀色的淚窩俱都清晰勾出,薄薄的淚光似都借著這顏色,一輝一映中浮形於紙上。

畫上落款上硃筆清晰的寫著——兒錦悼亡母,宣仁溫惠端敬皇太妃,下面則是一章憲帝的私章。

端敬皇太妃的眼並不是真的藍色,這只不是是丹青的一種罕見的用色手法,可是這畫對比著殿中的封旭,竟幾乎是形影照搬。

後宮女眷,即便碩果僅存的幾名老臣也是不得見的。但憲帝的真跡他們如何識不得,且這一模一樣的相似,早就讓他們驚呼出聲。

殿內日光耀動,百影搖曳。

李太后眼裡燃起了熊熊火焰,驚怒交加。

杜江眉頭愈加收緊,稍稍環顧左右,不作言語。

封榮百無聊賴的看著那副丹青,香墨的菀香扇已到了他手中,卻不扇,把玩間素白的流蘇也被他扯的不成樣子。德保見天熱忙呈上涼茶來,封榮也不喝,只拿在手中,俯身去去看自己的影子。

「一物一畫一人還不能證明青王的話,還有一人自幼生在陳王府,物物人人皆熟悉無比。」

香墨抬眼掃向珠簾後李太后的身畔,譏誚地微微笑笑,又開口道。

簾後,李太后身側幾乎是避人眼目的地方,一個隱秘的安靜的的影,正是隨侍的青青。

青青順手從袖中抽出一方銀紅福字汗巾,在額角按了按。可這才發現,全身一直僵硬緊繃,額際竟一絲汗都滲不出來。稍稍側身,眼角自帘子的縫隙間看出去,一直瞟著跪在殿門口的黑色身影,只覺得心口越來越沉,竟似千金的重石壓下。

帘子外眾臣人聲絮絮,混成了一團。

恰這時,那個影動了動,蔚藍的眼光投了進來,隱匿在昏昏影中,青青不期然就想起,杜府的馬車內,春雨如絨中,封旭的話也如雨絲,落在她心間。

他極尋常的口吻,只說:「你知道的……」

香墨紅唇綻露出融融笑意:「是嗎,青青?」

聲音驚得青青一顫,忍不住後退一步。可,後事到如今她已經是一枚過了和的卒子,退無可退。索性,咬牙步出珠簾,步子慌亂間,珍珠串成簾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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