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卷 揉藍衫子杏黃裙 第二十四章

夜晚起了風,四面空廊迂迴,長長的竹簾低低遮垂,隨風輕動。嬰兒安置在坤泰宮的側殿,杜子溪穿過珠簾,定定站在搖籃前。

自竹簾縫隙透過的月光,淺淺、淡淡,宛如深藍天際的流水,傾瀉在搖籃里嬰兒圓圓的一起一伏,沉睡未醒的面頰上。紅潤的肌膚染上了月光的顏色,柔得幾乎也要滴水了。

殿中極靜極暖,可又摻進了一股奶香氤氳,幽幽的味道,讓這長久空曠寒寂的宮殿里添加了少有的人氣。

杜子溪定定看著,四周的景物俱都一分一分的模糊,越來越沉,竟似壓到她胸口一般,又覺得心口上彷彿有無數油星子濺開來,燙得心一顫一顫的,連耳邊飄過歷歷風聲,也混成了一團,幾不可辨。

杜子溪喃喃道:「為什麼?」

著了魔似的伸出手。

杜子溪的甲,修飾的圓潤精緻,淡淡的丹寇反著燭光,如薄玉觸到了嬰兒的脖勁。

她想,只要一使力,只要一使力……

驀地,嬰兒似察覺了什麼,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動了動,蝶須一般的眼睫彷彿受了驚嚇般,顫了顫,張開了,露出了盛滿月光的眸子,清澈的、不知世事險惡、渴望的,聚集在那含了水的稚嫩瞳中。

杜子溪陡地收回了手,驚慌失措地望著面前朝她伸出手的孩子,

蒼白著臉色,一語不發。

窗外,風的聲音嗚咽般地低沉,重重幢幢的竹簾搖晃著,將月光拉扯得班駁迷離。

是活的,是個活生生的生命。

杜子溪攥住自己的手,緊緊攥住,心裡空空蕩蕩,空缺了什麼似的感覺火一樣的焚燒,自胸口傳出,通過手臂傳到心脈,漸漸地,心悸得汗濕衣衫。

嬰兒得不到抱,撇著嘴就要哭出來,她腦子裡還來不及想什麼,就已經伸手抱起了嬰兒。

搖晃著,哄著,同又進入了熟睡的嬰兒一同躺在了藍洋錦刺繡的榻上。

嬰兒的身上,蓋的是藕荷色的小被子織著「百子圖」的花樣兒,極好的寓意。嫣嫣的紅被角下,垂著黃綾絛子,恰能相映出嬰兒紅潤的面色。

杜子溪的手輕輕支住了一邊臉頰,握著小小的手,溫熱的肌膚,她貫有的寒冷在觸及的剎那熄滅了。

坤泰宮偏殿的四面垂下的竹簾擋不住渾圓皎潔的月色。杜子溪透過竹簾的縫隙,望著模糊的月亮,過了很久,合上眼睛時極弱一滴淚自眼角留下,卻未滴到榻上,只潤濕了素白杭細襯袖,極小的一點,彷彿沒有。

杜子溪連聲音也變得孱弱:「為什麼你是別人的孩子?為什麼我必須得養育你?」

床前的燭火在夜風中微微搖動,彷彿天上明月落下的一滴淚,落在這塵世間,閃爍未明。

這個孩子的誕生,給了大陳宮巨大的波瀾,得聞此訊的封榮,手裡正看到道德經第五十六章——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淵呵!似萬物之宗。銼其兌,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

隨即下旨,賜名為其淵。

李太后幾次要冊封其淵為太子,卻都被封榮已年幼為名擱下了。李太后又欲把杜銘溪晉為妃位,杜子溪當面應了,轉眼卻只給杜銘溪晉了一級,由嬪晉為貴嬪。本來心情大好的李太后,又陰沉了起來。

三月初一,東都早已暖意融融,連康慈宮的楊花都早已飄滿,惟解漫天做雪飛的顏色。

按例進宮請安的香墨慢慢地跨進門檻,忽覺一陣寒涼迎面撲來,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李太后坐在榻上,烏雲似的頭髮梳成端莊嚴謹的雲髻,一身牙子紅黃元金、片金二色錦緞長裙,雍容之至。但雍容之外,掩不住歲月蹉跎,風霜嚴逼的痕迹。

香墨斂衽行禮,起身時兩人的目光輕輕一碰,旋即又垂下眼帘。然而,李太后目光里的一絲陰狠,終究印在了她的眼裡。

李太后一直定定地看著她,待香墨落座,就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小瞧了你去。」

開玩笑地說來,語氣輕描淡寫,然而一雙眼睛卻殊無笑意。

香墨忍不住皺起眉,說話時腰挺得很直:「太后說什麼,臣妾不明白。」

臣妾兩字故意咬的極重,刺的李太后冷哼了一聲。

「一開始只是個奴婢,而且還是個很蠢很笨的奴婢。其實也不算太蠢,因為慢慢的,你知道怎樣討好我,讓我開心。看你媚上鏟下,還要護著你妹妹兄長和快要病死的父親……雖左支右絀,倒也八面玲瓏,那段時日,真的很有意思。後來,你跟陳瑞……」

「饗客」兩字被厭惡羞恥的咽下了去,李太后頓了片刻,方道:「你變成可沒用的棄子,自然不能再留。可沒想到陳瑞要了,庇護了你。但我也無所謂,因為陳瑞那種性格,我以為你絕不會在西北活下去。」

宮裡規矩,主子們講話,侍婢一縷沉默以待,一個個都只似日下的傀儡,不聞不動。

話說的多,彷彿渴了,李太后輕啜茶水之後,淡淡地一笑似是隨意地道:「是了,我幾乎忘記了你有個好妹妹。」

心中好像被猛地一扯,然而香墨臉上卻不敢露出來,很平靜的低下了頭。

香墨的對面一列桌椅後牆上,掛著一副唐卡。石青洋錦堆綉十八羅漢,西番蓮片金緞邊,挽扣的軸邊垂五色絛子,蕩漾開溫煦的霞光,一派吉祥。羅漢慈悲的眉目和著檀香,悠悠的飄散,似將屋裡的陰冷稍稍驅散了幾分,可驅不走的是李太后話中的陰狠。

「後來你又回到了東都,這次庇護你的皇帝。可皇帝終究是我的兒子,這一次,我又對你刮目相看。明知道皇帝護不住你時,竟然找了杜子溪。」

即便說著這樣的話,李太后臉上神情微笑,種種儀態,仍都十分得體。

「奴婢就是奴婢,改不了奴顏媚骨。你以為幫著杜子溪害死了皇長子,你就能讓她庇護一輩子?如今,怕是不能了吧?」

康慈宮一下子變得很是空曠,李太后的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絲絲滲著寒意,恍惚中,這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而她必須一人獨撐。

香墨默默地望了李太后一眼,眼底恍惚地晃動著一絲凄涼:「太后說的沒錯,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們捏著奴婢的命在手裡,有主子們的活法。而奴婢們的命被捏在主子的手裡,有奴婢們的活法。誰活得長,誰活得久,自然拭目以待。」

說罷,福身一禮,挺直了腰離去。

李太后望住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輕笑起來,笑意難以遏制,身體都隨著顫動。

李嬤嬤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道:「太后,不過就是一個賤婢,您……」

話還沒說完,便被李太后擺手止住。她撐在榻几上,頹然搖頭,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你不懂,那個『青王』怕是要回東都了。」

李嬤嬤聞言一驚,侍立在她身邊,一時也沒了言語。

初一是朔日,香墨出了康慈宮轉道又至坤泰宮按例請安。

坤泰宮早已滿院春光迷杏眼,午後飽滿日色里嫩黃茸綠,一叢或白或粉的桃花,若有熱烈的紅成一片的,依稀似喝醉的桃仙,定是火桃花。香墨記得封榮說過,這裡每年春天都會開許多火桃花。

宮裡很喧鬧,其淵哭個不停,奶娘侍婢拿著撥浪鼓和花鈴棒不住的哄他,「嘭嘭嘭」、「鈴鈴鈴」還有哭聲響成了一團。

杜子溪體弱,向來有午睡養身的習慣。此時似是被吵了起來,素洋錦的床帳還未捲起,風從門外吹入,拂動錦緞,渺渺然地,不過輕煙一舞。

香墨隔著帘子,只朦朧瞧見她一身素白的內衫,揉著額角的模樣,不由得微蹙起眉頭。

待在宮婢服侍下穿好了衣衫,杜子溪用袖子掩著嘴輕輕咳嗽了幾聲,方淡淡地說:「你來了。」

她原是一副不勝之態,此時懶懶地靠在了炕上。如雲的青絲鬆鬆地盤了個髮髻,用梨花玉簪挽著,垂下一段黑檀色,襯得膚白如雪,彷彿是庭院里的一株白桃花,不帶半分人間煙火顏色。

香墨目光一轉,其淵已經被哄住了,自己抓住了撥浪鼓玩著。頭上的虎頭帽子卻哭歪了,倒是一身的綵衣彩鞋還整整齊齊,使勁仰起小腦袋,眨巴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聽著自己手裡的鼓聲。

香墨目不轉睛地看住了其淵,似是被什麼觸動了,嘴角勾起了一縷微笑:「小孩子總是那麼容易知足,一個撥浪鼓就可以快活很久。」

杜子溪也泛出了一點笑意:「看著淵兒,我總是忍不住想,我們小時候是不是也如此的無憂無慮,不見世事,信任這每一件抓在手裡的東西。而我們又是經歷了什麼,才變成現在這樣?」

小時候得到什麼都可以快樂很久,小時候覺得什麼都可以得到,小時候拚命想要長大,待到長大,才知道想要快樂,便已經那麼難了。

於是,長大了卻想變回小時候。

可是,到底是不能了。

杜子溪清瓷般的臉龐恍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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