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卷 揉藍衫子杏黃裙 第十九章

祭旗的儀式在將近午夜的時候開始,這天,整個肯斯城是封鎖的,由內城至外城,全部是重兵把守。

肯斯城中央黑黝的岩柱巍然不動,盛裝的契蘭被綁在圓柱上,她的周圍滿澆了香油的乾柴。契蘭垂著頭,不留神的話,會當是她已經死了。

祭台下整齊站著一色銀亮鎧甲少壯之年的將領,俱是陳瑞的親信。

作為整個儀式主祭的陳瑞,轉身向身側一直默默站著的封旭毫不猶豫的單膝跪下,將燃起的火把高舉過頭頂交到了封旭的手中。

被火光照耀瞬間,凝視著面前沒有表情的陳瑞,奇妙的感覺從封旭的心中滑過。

轉眼望去,祭台下所有將士,幾乎都在竊竊私語,包圍著他和陳瑞。

四周一片孤寒。

陌生武將們模糊卻警惕的面容,讓封旭心頭陣陣發緊,面上仍懶洋洋笑著,側轉身來向捆縛在石柱上的契蘭一揖,火把移近時,清晰照見契蘭的眼角淚光閃爍。而他青色五重絹袖還是毫不猶豫飛揚而出,火焰熊熊燃起。

可並不是慣常火焰的顏色,伴著焦裂的味道的,是極為清澈的青色焰火。

漸漸地竊竊私語聲消失了,所有將士都不由屏住呼吸,將眼光專註的凝聚在封旭的身上。

而封旭看到的只是,契蘭的眼,緊閉的,顫抖的眼,隨著青色火焰愈來愈盛,她的命也就消失了……

恍惚間天地如同潑了石青的墨,頭青、二青、三青漸漸層層氤氳蔓延開,女人曼妙婀娜的身體在燃燒中熔化,焦臭的灼|熱氣息直撲到每個人的面上。

封旭站的里火焰最近,那些零星的火點落在他的身側,彷彿墜落的無數顆青色的星光……

所有將領的膝都彷彿被一種無聲力壓迫,無聲的跪在上,火把連綿,甲胄似銀色的海濤翻湧。

神跡……

所有人都這麼想著。

「卡噠爾王!」

然後,跪在封旭的腳下的陳瑞,高呼出聲。

所有的將領亦不由隨著高呼出聲:「卡噠爾王!」

封旭彷彿沒有察覺,只是把手張寫著青王身世的布條,扔進了焰火中,此時的契蘭因早被餵了啞葯,所有哀嚎就變成了無聲的,封旭只看見她全身一截截焦爛,死去……已經烏黑的面容上,嘴蠕著著,如同瀕死的獸。

轉身時,便不帶出一點心思端倪的慎重攙起了陳瑞,屈膝行了一個大禮。

陳瑞含笑受下。

抬眼時四目相望,封旭想,他不會傻到去問,為什麼燒死一個人會是青色的火焰,這樣小的把戲,絕不在陳瑞的話下。

因為正是這個人教他知道,要生存下來就要像沙漠里的老鼠,讓人以為你永遠在他的掌握時,去慢慢扼住他咽喉。

那一刻,隨著焚屍焰火噴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祭旗的第二天,陳瑞開始布置軍務,除了兵士的駐防,還有糧草的補給等雜務。期間有人呈奏,地隘關陳瑞麾下參將李佐強搶司徒商號的商糧,巡按孔俊先被以擾民的罪名上奏朝廷,請求立即正法。

朝中的事,往往從來不是看著的那麼簡單,如若不是軍糧不夠,負責屯糧的李佐不會去強搶,而孔俊先也絕不只是主持正義,為民請命那麼簡單。

接到奏報的陳瑞沉默了許久,才對同樣在他身旁站了良久的封旭道:「你去,解決了。大戰在即,我不能讓自己有後顧之憂。」

一道軍令,如同聖旨,封旭就奉命帶著幾百騎兵,日夜兼程的來到了百里之外的地隘關。

頃、瑞兩帝年間時,穆燕還與陳通商時,地隘關曾繁盛一時,商隊熙來攘往,商場輻輳,比屋連雲。如今戰事多年,早就荒涼了,然而一些延續了百年的商號,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火洗禮,還是固執的留在了這裡。

司徒家便是其中最鼎盛的一股。那時侯的地隘關常年被穆燕侵擾,許多商戶都紛紛避走,城裡除去了去無可去的,就只剩下了司徒家一支。後來許多人都說司徒家與穆燕暗通曲款,然而,誰也沒有確實的證據。

來至司徒府門前,還是正午時分,敲了半晌門才有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廝出來,把封旭上下估量一番,又見他身後許多紅纓帽子的親兵成淘結隊的站在那裡,方才勉強應了,到裡面通傳。然後,又足等了近半個時辰,司徒家的族長,司徒永年才迎了出來,對掩不住風塵僕僕的封旭,拱手一禮道:「陳先生。」

司徒永年年約六十,穿著駝色苧羅長袍,白白胖胖的,看著一臉慈眉善目,然而笑容中卻是掩不住的譏嘲:「快裡面請。」

待進了正堂未等司徒永年說話,封旭就開口道:「我的來意,想必司徒老闆已經清楚,就不用再說。不過是幾擔糧食,轉眼我就叫他們送回來。」

司徒永年手中本端了茶,一邊用茶蓋撇了茶末,一邊細細品著。此時聞言,茶盞被重重的放下,與桌面發出巨大的碰撞聲,一臉怒容道:「事情怕也沒這麼簡單。將士目無軍紀,目無王法才會掠之於商。士農工商里,商人雖然是最下層,可好歹我也是大陳的子民,沒得就這樣被人欺負了去,您說是嗎,陳先生?」

看著從盞里溢出來的那一灘茶水,封旭眼角一抽,依是一個淡淡笑意,眼神卻是涼薄許多:「也是,也是。」

然後便不再說什麼,起身告辭而出。

出來時,正見司徒府側門豁開,幾名香風胭霧抱著琵琶的女子,婀娜紛入。

參將李佐已在司徒府門外守了半晌,雖並未見過封旭,但也不敢怠慢,忙上一禮,恭聲問道:「先生,就這麼完了?」

封旭並沒有理他,只是看著幾名女子好似溢出的水身姿。

從洞開的門望去,司徒府內金碧輝煌,如若是能用上雕龍畫鳳,皇室便也不過如此了,而一個商賈的府第竟僭越如此……

封旭微眯了眼睛,自言自語道:「不過晌午就喚了娼妓笙歌,真是逍遙。」

隨即話鋒一轉,緩緩對猶在莫名所以的李佐道:「叫你的人把這裡全處理了吧。」

李佐跟不上他的思維,愣道:「啊?」

封旭立於台階之上,回過頭來,滿臉淡漠表情,手指拍了拍沾滿了塵土的衣領,微微笑意猶在嘴角,碧藍的眼底卻是一片戾氣:「聽不懂我的意思嗎?立刻,馬上,一個活口也不能留。」

李佐猛地醒過神來,額上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先生!」

司徒家畢竟是巨賈,如今又和孔俊先有了牽連,就等於和李氏有了牽連,能動武的話早就動了。

「我來時,將軍有話,大戰在即,他不想有後顧之憂。」

封旭見他猶豫,緩緩一笑,語連珠發,聲音則甚為平和。待到後面稱「後顧之憂」四字時更是格外的輕緩。

可落在李佐心頭,卻字字千金。

「是。」

大漠十月的白日,再熱些也有限,然而隨著封旭一同來到地隘關的百餘名將士,卻都是滿頭的大汗。他們不是沒殺過人,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屠殺。

是的,屠殺,老弱婦孺一個都不放過的屠殺。

眼所見,耳所聞,幾乎已不是人間,而是修羅地獄。

剛剛還富麗輝煌的司徒府,透過未關大門看著兵卒穿行府內,哭號慘叫一片,滿地的青磚已經被流動著的粘稠的血腥凝住。刀劈劍斬,身首分離的殘骸,血腥凝成了薄霧翻湧。已有人逃至了門前,卻仍沒有逃脫,倒下去了手還是向前伸著,彷彿還希翼著逃脫升天。

封旭唇角笑意又加深了許多。

百年的望族,一夕之間富貴浮雲煙消雲散。

到底有幾個家丁護著一個一歲大的孩童衝出了司徒府,隨後追上來的李佐,揮刀便砍死了那幾個家丁。和著噴出的血,孩子純凈的眼始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哭,只是向著封旭慢慢伸出手來,彷彿是要抱的意思。

封旭定定看著這個錦衣華服的孩子,唇紅齒白,臉頰還有兩個小小酒窩,想必曾是司徒府掌上明珠……

看著那孩子半晌,封旭眼中漸漸有淚欲滴,滿含著悲憫。

在李佐以為他已經心軟,要放過這孩子,而放下佩刀時,封旭輕輕道:「送他上路吧。」

李佐一怔,不敢再猶豫,刀上的血還未曾滴凈,又染上了新的,無辜的血液。

封旭大睜著眼著孩子倒在自己面前,眼中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微微一滴。

半晌

又是一滴。

待到司徒府里已經聲息全無時,封旭仰首看著門上龍飛鳳舞金額大匾,仍是初見時的流光溢彩,緩緩道:「總得有個罪名,記得我朝有律法明文,商人不得穿苧羅綢緞。是不是,李參將?」

李佐慌忙應是。

封旭眼又從匾額上滑過,無甚痕迹。

「把這匾額給摘了吧。」

口氣仍舊是滿含了哀傷,從旁待立的士兵急忙聞言而動,尋來梯子將匾摘下,砍成了幾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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