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卷 揉藍衫子杏黃裙 第十章

太陽還未落山,隊伍就停下開始紮營。

三人累得癱倒在沙丘上,望著一對對兵卒整齊劃一的熟練紮營動作,加爾根突地說:「前面就是月亮谷。」

戈登聞言瞬間驚恐的瞪大雙眼,不知為何就有了一種絕望。

藍青還沒明白出了什麼事時,就見對面一隊兵卒下走了過來,領頭的校尉不急不緩的開口道:「將軍說了,老鼠可不能與我們紮營,到月亮谷祈求卡噠爾王的恩澤吧!」

說罷,兵卒扯起綁住他們的繩索,加爾根沉默而順從的站起身,戈登周身顫抖,突然拚命拽著繩索掙紮起來,彷彿被射殺之前的野獸,因為知道面臨死亡,所以用最後一點氣力明知絕望的竭力掙扎。幾名兵卒上前,毫無容宥地同時揮下手中的皮鞭,一陣接觸皮肉的發出迅猛響聲之後,戈登趴在地上,緊緊咬住下唇,不肯漏出一聲哀鳴,但仍有液體流出他的眼睛,落在了漠漠黃沙上。

三人被拖拽著往西北穿過沙山,遠眺過去,在黃昏的涼風下,似是平緩月牙形岩崖,被落日熔成紅色,分外猙獰觸目。兵卒們停在比較低矮的隘前,馬上的校尉幾乎是悲憫的望住他們說:「願卡噠爾王庇佑你們。」

校尉再沒有多看他們一眼,領著兵卒們彷彿似見了鬼似的匆忙撥馬自顧走了,不一會兒翻過沙坡,再也瞧不見了。

已經遍體鱗傷的戈登,抖著身子望著眼前血色的月亮谷,微聲說:「我們可以不進去,可以不進去的!」

「不進去?」加爾根望住他,不知是對他還是自己的嗤笑著說:「回頭就是陳瑞的駐兵,回頭是死,進去也是死,問題只在於你想怎麼死!」

戈登不再說話,少年已經絕望的面上漸漸騰起了一種倔強,沉默了半晌反在躊躇不前的藍青和加爾根之前,率先邁步進了月亮谷。

天邊第一顆星孤伶伶的升起了,跟在戈登身後的藍青抬頭,黑暗襯著霞紅的天幕,那荒涼丘陵的脊線上,赫然一群野狼的身影恍惚展開。藍青竭力睜大兩眼,看著那群身影在視野中越來越大,終於像一團烏雲遮蔽了天際,拉下了暮色。遙遙幾聲狼的號叫,好似寒冰從頭淋下,比二月的沙漠夜晚的風,還要冷。狼嘯只持續了半晌的功夫,終於完全沉寂下來了,卻使藍身體上每一寸皮膚都覺得發顫。

「這就是月亮谷,卡噠爾海里最大的屍床。」

加爾根的語調單調的好像常年行走沙漠的老駱駝一般,已經失去了起伏,可卻把恐懼深埋在每個人的骨血之內。

谷內仍有幾株枯死的樹,樹下是殘缺的人骨,戈登抖著手摺下樹枝,自懷中拿出火摺子,就要點火。

藍青一驚,忙出聲道:「不能點火!」

戈登回頭怒道:「不點火怎麼驅狼,你想被活吃了?!」

「餓極了的狼群,你點了火也沒有用……那裡,那裡的穀道狹長緊促……」說到後來,風已經越來越大,帶來的寒冷,幾乎使他連站都無法站穩,藍青喘息著,聲音細不可聞:「即便是狼來了,也只能一次通行一隻,我們避在那裡一定沒事!」

戈登和加爾根這才看見月牙形的崖下,只容得下一人側身方能通行一處的裂縫,通進混沌的黑暗中去。

他們再顧不上其他,忙拉著藍青審慎地走了進去。裂痕像蛇身一樣蜿蜒伸展,漸漸擴大成一人身寬,周折幾轉之後,霍然一處圓形谷地,竟可容身。然而他們並沒有逃脫升天的欣喜若狂,谷內仍舊被啃得殘缺不全的人骨彷彿在告訴他們,末路窮途。

就在絕望和恐懼化為細長染毒的手指伸進每個人的心口,緊緊掐住時,藍青又喘息著開口道:「我們拿石頭把入口砌住,砌得越高越好,狼躍不過來。我們三人同心協力捱過了今晚,明日一定可以逃脫升天!」

這時已是無從選擇,三人拿著被暴晒得枯燥的石頭,奮力堆徹,只消片刻就將出口堵住有一人多高。又點了火堆之後,連日鞭策勞累的三人,皆如同散了架子的木偶,無力的攤在了那裡,連思緒都無法再動。

半晌之後,加爾根方支起身,蒼老的臉龐在耀耀的火光下朦朧模糊,看不清有任何神情,對藍青緩緩開口道:「你懂得倒是很多。」

藍青一愣:「都是別人教給我的……」

輕細的聲音彷彿一簇沙,剛自唇中吐出,便被迅疾的夜奪去,消失在茫茫沙漠之中。思緒卻不由轉動,剛入沙漠之時,同乘一輛馬車的陳瑞幾乎是絮叨似的不停說著,他本不在意,極好的記性卻不由自主的聽了進去,至今竟成了救命的良藥。莫名的藍青彷彿抓住了什麼,焦渴模糊的蔓延,卻始終無法抓住頭緒。

谷地里隨意砌起的火堆,燃著乾燥的枯枝,不時炸起火星,隱隱的帶有血腥的味道。風裡如最出色的穆燕舞娘的火光跳躍在藍青面上,稀薄的好似烈日下的一捧濕沙,虛幻的一點熱吸食了他全身的溫暖,涓滴不留。他無法抑制的顫抖著,心口處一跳一跳地寒冷,咽喉里好像進了砂子,每一次下咽,都脹滿刺痛。此時藍青清楚而絕望的知道,自己病了,並且很嚴重。

年邁的加爾根看著藍青良久,方長嘆一口氣,費力將穆燕人不管多灼|熱都要披在身上的狼皮袍子脫了下來,蓋在藍青。然後才說:「在天亮之前,絕不能睡著。」

雖這樣說著,藍青眼前的世界還是不由自主的漸漸暗了下去。

恍惚過了很久,再睜眼時卻只是一剎那,夜色洇濃,眼前的火堆依舊燃著,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紗織舞在不歇的風中。

除卻畢剝燃燒聲,卻還有一股奇異的簌簌的聲音。藍青半撐起身時,看見戈登正在一個還算光滑的石頭上,磨著一把匕首。匕首的刃口在橙紅火焰下泛著,像天際細小的弦月。

磨著刀的戈登見藍青目不轉睛的望著,便彎起了猶顯得稚嫩的唇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意:「父親說過,在這片泱渀沙漠之中,死在人的手裡是一種榮耀,死在畜生的口裡則是勇士的恥辱。這匕首上的細槽,只能放出敵人的血,我們習武世家,絕不害怕死,死與睡著時一樣寧靜。」

彷彿和應著戈登的話,耳邊又突的湧進一聲狼嚎,竟似離得極近,動人心魄,驚嚇的藍青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

戈登沉默良久,氣息短促,卻仍是倔強地揚著頭,說:「父親死在戰場上,死在穆燕人的手中。這是我們家族的榮耀,而我,絕不要成為家族的恥辱,絕不!」

忍著淚的極亮的眸子,幾乎壓住了所有的星光。而那種倔強已和絕望水乳|交融與一處,再無法拆分。

藍青再不忍去看少年,抬頭望向天空。泱渀沙漠的夜晚,星空出奇的低,彷彿觸手可得,密密的星子織成銀河,時光都似在這極美的景緻前駐留,天地,時光,在這一刻,彷彿都凝聚在無涯的星海中。

隱約記得彷彿也是這樣低垂的星空,彷彿也是這樣的篝火,有一人曾依偎在他的身旁……

今事今刻,她已與自己遠隔萬里……

喉中含了沙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從口中一直剖到心窩裡,一路撕心裂肺的牽痛……

二月的東都,墨府書齋外有一株開得早的桃花已經綻放,在刮在面上猶刺痛的料峭風中,顏色明如旭雲朝霞,掩映假山迤邐,曲廊飛檐,別樣一番妖嬈風姿。

一個冬日都懶懶的香墨難得好興緻的叫人研了墨,調好了顏色,只穿了家常的寶藍外衫,執筆來畫。

案上錯金縷銀的熏爐,極盡奢華,裊裊升騰出來的卻是一股幽香,幾乎淡得被香墨衣袖間的香壓了下去來。

「什麼香這麼淡?」

隨侍的侍婢忙答道:「這是芸香,香氣雖薄,卻可驅書蠹蟲。」

香墨的筆尖慢慢的拖出,洋紅調了胡粉落在名為「緗素」的淺黃色細絹上,不洇不凝,灧灧極了的好顏色,香墨看著,心裡反倒漸漸煩躁起來。索性轉筆換了墨,來畫桃花枝幹,偏巧墨凝了。端硯旁的紫銅鎏金蟾蜍,腹中裝滿著水,伶俐吐出水泡,供侍婢研墨之用。

待侍婢調好墨,香墨又已經擱下了筆。侍婢又忙著捧了香墨的手,將兩隻手塗了胰子,連浸兩盆熱水,方塗上脂膏取了一方雪白的棉巾擦凈,又取了鐲子戒指等物服侍著她戴上,香墨不耐煩的反手推開,對在廳內侯了大半晌的針工局上的人,淡淡道:「什麼東西巴巴獻寶似的拿來?還當我稀罕不成?」

針工局的范內侍忙上前行禮,滿面笑的答道:「也算不得什麼寶貝,只不過最珍貴的是萬歲爺對夫人您的一片心!」

說著一擺手,身後四名小內侍上前,抖開了一直捧在懷中的綉錦。

一副等人高的牡丹錦繡圖就霍然繚亂划過香墨眼前,一層一層的牡丹,堆脂濃艷,在錦緞的湖上如浪般躍躍流動。

初看時,香墨以為近百朵牡丹皆為綉工,可細看敷色自然,幾十種顏色的暈色混著金銀絲線填合進去,彩繁富麗,花瓣疊墜的似是隨時要綻開下來,竟是經緯織就。

香墨不由得就嘆了一聲:「好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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