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卷 揉藍衫子杏黃裙 第七章

陳國曆二百三十四年,臘月二十二。

入了三九,大陳宮御苑之內的玉湖就徹底結上了冰。

香墨攏了貂裘坐在已被凍在了玉湖中心的西水榭內,水榭和煙波碧水閣由一座橋相通,四周僅有護欄而沒有牆和窗,倒是很像一座湖心涼亭,四面通風,按理說應該很冷,可水榭內四角早就放了四個炭爐,並在桌上支了小爐,燙了一壺合歡花浸的酒,那香氣幾乎要將人熏得醉了,倒覺不出天寒地凍來。

香墨坐在西水榭內,便可以直接看見正在玉湖上內侍簇擁,乘著冰床盡興的封榮,拉著冰床的卻是兩隻毛色黝亮的黑犬。

因封榮御駕前來,玉湖上早早就又用水潑灑了冰面,補上了原本的坑缺,此時一眼望去整個玉湖平滑如鏡,宛如一塊巨大的玉石鑲嵌。午後陽光映照,襯著描金寶頂,繪彩龍舟似的的冰床滑行如飛,彷彿是白玉盆內的點了一顆金珠子,流彩浮動。

滑了半晌,封榮似想起什麼,命人將冰床停在西水榭前,朝水榭里的香墨叫道:「香墨,來!」

香墨額上圍著紫貂昭君套,一色紫貂的斗篷圍著,腰上束的一條玫瑰紫的絛子,自石青刻絲銀裘皮裙直耷到靴上。她被一手托腮支在桌上,聞得封榮呼聲轉眼,正好一陣風起,風比起前些日來又冷厲了許多,吹得殘碎的雪屑穿過水榭,香墨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額際。從指縫中望見,封榮面上笑意正濃,那雙桃花眼眸都眯了起來。

「香墨快來,這狗拉的冰床有意思極了!」

香墨平日就最不耐冷,此時越發覺得倦怠厭煩,淡淡搖頭說:「你自己去,我在這看著你。」

封榮索性自冰床一側的琉璃窗探出手:「不怕,好玩極了!」

香墨一眼望去,只見明黃緞子間伸出牙雕般的一段手腕招舞著,腕上一隻白玉鑲金的玉鐲,玉色如冰,彷彿將滿玉湖的雪色都給壓了下去。她心下一動,卻依舊微微蹙著眉端,輕哼了一聲,說:「不去,我才沒興緻去喝那冷風!」

封榮面色就不由一黯。

方還要說話,一個清脆聲音已先一步傳來:「皇上,臣妾陪您坐,可好?」

玉湖上為了方便皇帝下了冰床行走,自湖邊由東自西鋪了一條大紅地氈,一名宮裝女子著了雙芙蓉綉靴無聲無息走在紅氈上,宛如步步生花,更顯旖旎風情。

待走到近前,女子屈身一福,行的只是一個常禮。

封榮見她臉頰豐潤,肌膚如凝脂般,也並沒有十分妝扮,只手裡拿了一條內造的絹帕,帕子一角綴著赤色流蘇,而那執帕的指上足足留了兩寸余長的丹蔻指甲。略覺詫異,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隨侍的德保見封榮一遲疑,眼一轉就笑吟吟地走上前,行禮道:「奴才拜見淑媛娘娘。」

封榮這才想起來,含糊道:「啊,魏淑媛啊,臘八那天倒是見過你。」

說完眼睛掃向香墨。

香墨仍舊懶懶的坐在那裡,並不起身,蜜色的面頰被午後薄灰色的陽光勾勒得格外清晰,微微眯著眼睛,彷彿漫不經心似看非看的神情。

魏淑媛也隨著封榮定定的看著,便想起了宮內私下的傳言,恭維這樣的神情:「墨國夫人氣度天然」。然而更多的則在說這樣的神色為:「狐媚虎倀」。

便是此時即使在陳國皇帝面前,香墨也依舊如是:「就讓她陪你去吧。」

魏淑媛款款一福,便就著德保的手,十分利落的上了冰床,坐在了雕龍御座的封榮身旁。

訓狗的內侍一揚鞭,黑犬馴化的熟了,頓時前沖。

魏淑媛本端端正正的坐著,不想冰床一起跑,衝力甚猛,她「哎呀」一聲,向一側跌倒,摔在了封榮的身上。

封榮順手摟過她,揚聲大笑。

寒風颯颯穿過,顛簸中魏淑媛自他懷中偷眼看去,俊美已極的面孔煥發近在咫尺,雙眸攝人心魄的,如同神袛一般,一剎那魏淑媛竟被鎮住。

又繞著玉湖跑了兩圈才停下,魏淑媛隨在封榮身後下了冰床,大約是跑的太的急,只覺得頭暈目眩,一手支著撐在宮婢身上,忙把眼睛閉了。

封榮並不看魏淑媛,直接進了水榭。

內侍趕上前伺候,先是呈上一塊熱棉巾,封榮接過來抹了一把臉,推開了隨後送上來的熱酒和果品。這邊魏淑媛就親手端過一盞溫茶,封榮朝魏淑媛一笑,這才接過。

一邊的香墨猶在磕著瓜子,白瓷的果皮盒子她偏偏不用,腳下的青磚上瓜子皮嗑了一地。魏淑媛一雙眼睛自香墨身上一轉,面上神色絲毫不露。

封榮一口氣喝了一盞茶,方喘了口氣,說道:「把那狗牽進來朕看看。」

德保忙招手,著訓狗的內侍牽了一隻黑犬進來。封榮見那黑犬光亮的塗了墨似的皮毛軟絨顫動,因馴化的熟了,老老實實蹲在地上,四隻爪子上還包著青色布套,十分乖覺的模樣。於是蹲在狗面前,摸著它的頭,問道:「它叫什麼?」

馴狗的小內侍向來在外苑當差,第一次得到這樣的恩典,已經只會匐跪在地,渾身發顫連頭都不敢抬,好半晌才抖著聲音回道:「回皇上的話,它叫阿虎。」

「阿虎啊。」

一旁的桌上一色以瑪瑙細瑣入釉燒成的蛋白汝窯盤子,瑩潤猶如堆脂,盛了各色點心小菜。封榮也不拿筷子,自其上捻起了一塊糟鵝掌,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送到黑犬嘴邊:「來虎兄弟,多吃點跑的更快。」

十數隨侍拱手謹立的內侍宮婢名聞言先是吃驚,跟著就忍不住想笑,卻偏偏有本事忍的紋絲不動。

魏淑媛拿著桃紅的絹帕掩了唇,紅紅的流蘇在唇邊盪了盪,才生生逼回了那抹笑意。

只有香墨因瓜子磕的口乾,正含了半口的茶水,此際全噴了出來,伏在桌上咳個不停。

魏淑媛細不可微的蹙起眉,眼底壓抑著極深的鄙夷,卻不浮上來。

封榮被赫的親自在她背上拍了好半晌,香墨這才喘過氣來,反手「啪」地拍開他的手,扭著臉說:「快別碰我,跟個畜生稱兄道弟的皇上,我都嫌棄你寒磣!」

香墨因適才嗆咳了一陣,臉上洇了兩團紅暈,如同沁了水的胭脂在宣紙上暈開,含了水銀似的明眸乍看嗔怒,細看卻微微含笑。

封榮便沒說話,只出神看著香墨,看著看著,唇角的笑意就斂了。

始終隨侍一側的魏淑媛倒是怔了。自從她臘八皇宮夜宴見到封榮,少年天子的臉上就總是笑眯眯的,然而此時只這麼一瞬間斂去了笑意,就像換過了一個人一般。

魏淑媛就不由得使勁咬住了唇。

西水榭里的眾人正心思各異時,李嬤嬤已走了進來,對封榮和香墨見過禮,笑道:「皇上,太后有旨,教您去康慈宮坐坐呢。」

轉眼又看見魏淑媛,剛又要拜下去,魏淑媛連忙上前兩步,親自攙住李嬤嬤。

李嬤嬤也不推辭,就勢拉這魏淑媛的手笑說:「淑媛娘娘也在,那趕巧了,太后也傳了您。」

剛說完耳邊忽地聽聞尾音長長的「啊」聲,轉頭看時,原是封榮大張著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李嬤嬤這才有些訕訕的收回握著魏淑媛的手。

封榮並不急著,喝了幾盅溫熱的合歡酒,滿桌自酒菜甚為精緻,可他挑挑揀揀,只吃了幾個鵪鶉蛋。磨蹭好半晌,直到德保輕咳了幾聲,眼見這拖不過去才站起身。

封榮向來半刻離不開香墨,拉了香墨往懶洋洋地挪動腳步。魏淑媛李嬤嬤等人便只能跟在他們身後,一路慢慢向康慈宮而去。

此時暮色漸重,遠處隱隱有一片鴿哨傳過來。滿眼的積雪未融中穿過一座月洞門,康慈宮的院子里青柏含素,直排在眼中,倒似開敗了一般。

守在廊下的內侍見了封榮剛要喧報,正碰見青青領著幾名宮婢用攢心梅花的漆盤捧著錦盒出來,迎面碰見封榮不由一驚。

封榮並未在意,只微微一笑問:「這是做什麼呢?」

青青忙福身回道:「這是風吉進上來的薰香,說點了蚊蟲再不近身的。此時雖是寒冬,太后怕西郊皇陵還是不太乾淨,特地吩咐奴婢等人為萬歲爺預備著。」

說罷正對上香墨似眯未眯的一雙眼,青青一抖,忙又垂下頭去。

封榮這才想起來三日後的臘月二十五,正是每年照例是往東都西去約一里的皇陵謁陵的日子,因而也並未瞧見她們的神色,順嘴誇道:「倒是你可人。」

青青聽了,忙將手裡的托盤交給一旁的宮婢,笑道:「奴婢雖感激萬歲體恤奴婢們,但也請萬歲您別忘了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才好呢!」

說著到底親自上前去打起了帘子,向殿內報道:「太后,皇上來了。」

康慈宮內李太后依著背靠與引枕歪在炕上,皇后杜子溪陪坐下首,除卻隨侍宮婢,同魏淑媛一起新晉的范婕妤和方婕妤也圍在她身側伺候,想是知道今日會見到封榮,俱都珠圍翠繞,招展勝花。偏李太后只穿了一件青呢對襟外褂,格外素凈,倒彷彿無數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