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卷 揉藍衫子杏黃裙 第五章

東都冬日的夜晚分外的寂靜,入夜的冷風夾著層層的雪花,讓兩匹烏黑駿馬有些煩躁不安,沉重的喘著氣。因為宵禁早就沒了人煙,因而當兩騎的馬車疾馳在長街上時,就格外的觸目。然而巡街的御史侍衛俱都不敢上前,因早就識得了馬車上觸目如血色的「墨」字徽記。

墨國夫人勝寵,京華皆聞。

香墨坐在車內焦躁的不時掀了帘子往外看去,雪下的大了,地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馬車的前沿掛了兩盞琉璃宮燈,此時照在雪地之上,眼前的一方雪就彷彿變成淺淺的赤色,亮在黑色的夜裡。

身邊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安撫似的溫暖,她不用轉頭也知道是誰。香墨就想,許多年後,當她想起今日,那一年,那一夜,和一個人在艷艷紅色的雪中賓士而行。

可是有時候,夢就是夢,如同海市蜃樓,可看可思,卻不可觸摸。

「香墨 ,我們這是去哪裡?」

藍青輕輕的問,香墨轉首淡淡一笑,並不出聲。

去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去。

「別這麼笑。以後,我一定讓你由心裡笑出來。」藍青的手撫上香墨的臉頰,本滿眼悲哀憐憫,可說到後來眉眼俱是恬適地看著她:「所以,在我面前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樣溫軟和煦的聲音,如春日裡的煦風,點點的暖意撫上臉頰。可香墨無法迎視那樣清澈的目光,只能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藍青的這些許心思,她如何不懂。只是自己的驚懼,已經無人能洞悉。

入了一條衚衕,走到中央,霍然開闊,現出一片朱門來,車夫回話道:「夫人,到了。」

話音未落,香墨已掀了帘子出來,連攙扶都不用,直接跳下了車。

藍青掀開帘子張望了一下,但見朱門緊閉,門前兩座青石石獅頭上積滿了雪,此時一眼看去,恍如白了頭一般。而門上懸著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賢良祠」。

正出神的時候,香墨一手揮開車夫,親自上前叫門。深夜寂靜,銅獅門環拍在朱門上的聲音,格外心驚。

好半晌,才聽到吱呀一聲,邊門開了一縫隙,一個僕役探出頭來,喝罵道:「敲什麼敲,什麼時辰知道嗎?大半夜的敲死……」

僕役俱是隨了陳瑞奔波千里來到東都的,如何不識得香墨,罵了一半便不由大吃一驚,啞然而止。

趕忙道:「奴才該死,不知道是夫人。」一面說,一面往前飛快跑到門房,叫道:「快去通報!墨國夫人回來了!」

香墨並不理會他們,只攜了藍青,匆匆往裡走。

待到後院時候,安氏等人已然被驚起,披了斗篷站在廊下。

「哎呦,這是吹的哪陣風,把夫人您吹回來了?」

說話並不是安氏,而是陳瑞的第七房新寵契蘭,想是起來的匆忙,淺色的斗篷半搭在身上,露出修長白皙的腿,腿上還有一片嫣紅,好似被人咬過的痕迹,紅得透出血絲來。

契蘭見了香墨也並不行禮,只高高地仰著頭,尤其說「夫人」兩字時冷冷一笑,極為輕佻,含著鉤子的眼波斜斜流轉,掃向安氏,眉尖上是一段嫵媚的挑釁。

安氏臉色一變,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語。

香墨已經顧不上她們,焦急的眼四下找尋,然而並未看見自己要找的人。

眾人見香墨這樣的神色,都不敢言聲,最後還是安氏緩緩開口:「他已經歇下了……」

話未說完,就被故意與安氏作對的契蘭截斷:「老爺就在裡間呢,要找你就自己進去吧!」

藍青此時此刻已經明白了香墨要見誰,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讓香墨感覺手心濕濕的,分不清是雪還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撫似的,隨即就跟隨著前面引路的契蘭匆匆走開。

到了西廂裡間的房門口,契蘭隨意往裡一指,不再多言徑自走開了。

香墨只能自己一人推了門進去,室內的燈早就都熄了,只余了半段紅燭,昏昏朦朦,剩燭殘香,淡淡的緋紅中摻著一點點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香墨偶一疏神時,那人已站在了面前。隨手披上的白綢敞衫,披撒的頭髮鴉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陳瑞。

香墨措及不妨,於是就只能那樣無聲地望著,明亮的眼更勝黑暗中燃燒的燭焰,已把夜色焚滅不復。

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說起,香墨就緩緩坐在椅上,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側倚著靠背,看著雕花窗外,不說話了。

陳瑞卻不耐煩打啞語,坐在香墨對面徑直開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當然不是來給我送行,更不可能是來隨我出京的。」

左手旁的桌上有溫在暖爐上的紫砂茶壺,因陳瑞不喜綠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後金絲紅茶。

明前雨後的茶芽過於細嫩,便不耐久泡,葉底紅勻的幼葉已全數舒展,葉邊的金絲早已脫落了下來,浮在烏潤的茶湯上。香墨端起茶碗細細的喝著,喝完一口,只得苦澀的茶香,正要再品,卻看見一滴的水,落在茶盞之中,微不可聞的一聲,然後是層層的漣漪,泛起在水面,緩緩地推開去。

她下意識的舉手摸上面頰,只餘下了一行濕漉。

半晌,才開口道:「我是來求你的。」

陳瑞一愣,細細的看著香墨,道:「求我?」

「是的,我求你。」

燈下的香墨被淡色絲錦繡著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只能看見她桃紅的裙子很長,讓別人看不見她的腳。髮髻似挽的倉促並不十分整齊,單單的斜插了一隻黃金花釵,花蕊銜著細細一綹流蘇傾瀉在她的耳邊。陳國的朱門貴婦,比如安氏,都從幼年起精心練就了即便是滿頭的步搖,綴滿了流蘇也似無波的水,波瀾不驚。而香墨的出身畢竟不好,所以發上金簪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顫顫的搖曳,但始終無法打到她的臉上。

陳瑞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算是一個淺薄的笑容,緩緩地彷彿有些悵然的說道:「這是你第二次求我。」

香墨不想陳瑞如此說,心猛然一抽,彷彿有一隻極美的手攥住,染了鳳仙花的指甲扣進了血肉里,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然而面上還是得盈盈笑著,可是眼底里卻掠過一絲哀涼:「明明不過七八年的光景,卻像過了一輩子。那時,我第一次求你……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我想生下那個孩子。」

今日的陳瑞已過不惑,除卻一女,再無所出。當年的她總還點著一點蓬勃的朝氣,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個小人時,雖然還未待見全貌,她已經覺出了一些歡欣的滋味。謹言慎行,晝夜提心,做著所有即將為人母者所應該做的一切。她時時刻刻都要告誡自己,哪怕以前不當心,此時此刻必要事事需防,人人皆戒。然而,那時陳瑞出征,不能也不肯護她,她一個人在妻妾群里……

眼睛看著香墨,陳瑞面色一凝,但隨即微微一曬:「你想生下那個孩子,不過是為了送給你妹妹。」

「所以你不肯保全我?所以我活該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

香墨的一側是紅燭斑斑駁駁的光,另一側是連天連地的雪色,兩種截然不同的光影,將她夾在其間,她的影就愈見單薄。而香墨微微轉過頭,意識出現一種迷離,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連天飛雪,卻能看到細密的黃沙,漠北的風總是撲天漫地,卷著天上的烏雲,卷著地上的黃沙,哪怕是糊了幾層的紗簾,總還是會滲進屋內,澀澀磷磷。

香墨不覺攥緊了頸上系的絲絛。

孩子掉的很簡單,一點麝香,濃重的似紅還紫的黏稠,混著黑色。她想,她應該知道那是什麼。

她那時竟不恨不怨,只想,這世上的人和事,總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誰也不例外。她親自為燕脂備下麝香。而今,竟也被人下了麝香,所以誰也沒什麼好怨恨的。

香墨凝神看去時,陳瑞坐在她的對面,十年前也是在這所賢良祠,那時正是紅楓盛綻,她緩緩走上青石的台階,她微笑著,迎向這個人。

而今一株的燭火照在他的面容上,削厲冷凝而波瀾不起,像她初見以及十年中無數個日子所見的一樣。

可是,人的心畢竟會變,如今她才發現,自己是恨著的。亦或者,早就怨恨,如今方知。

陳瑞的面色不露痕迹的一僵,幾不可聞的哼的一聲:「我一直很奇怪,不論當初還是如今,為什麼你為了你的妹妹肯做那麼多?」

香墨抬起頭來,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好一刻,才沙啞道:「也許你不知道,我娘親本是書香世家,家道中落才嫁了我父親。她是在我六歲上辛苦操勞積鬱成疾病死的,臨死前她拉著燕脂和我的手說:『你們是我的血中骨,你們是彼此的骨中血。無論失去了什麼,到了怎樣難堪的境地,都要記得,這世間你們還有彼此。』……陳瑞,你自幼父母早夭,並無兄弟姊妹,而你心中功名霸業早已填滿,如今已經是功成名就,不出所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