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卷 揉藍衫子杏黃裙 第四章

停在渭河上的是一條燕飛官船,船身刻著捲雲紋,楠木雕成竹節漆綠的欄干,兩邊垂下白綾飛沿。船艙仿若一間廳室,其內設了一個小花梨的炕榻,大的可坐上七個人。

艙內並未熏香,只有花几上紅釉描金瓶中的四五箭素心蘭,甘冽香氣幽幽向人直面撲來。這個時節,卻難得素心蘭開的極好,花瓣全素舒展,如同紗羅裁成。因燒制不易得名大紅袍的紅釉瓷瓶,其色赤紅若滴,彷彿一掬血水潑灑在其上,更是襯的濃密的蘭葉青綠如雲。

封榮拉著香墨坐在榻上,榻几上早就擺好了亮銀的食盒,因船艙內並無人侍候,封榮親自揭起盒蓋。亮銀食盒內就是一個鑲成的攢盒,共有十二碟鮮果蜜餞和點心,兩付銀杯象著,連著一個鴛鴦壺,都鑲在裡面,十分精巧。

封榮此時方才鬆開了香墨,淺斟低酌起來。

從船內望去,渭河岸上盞盞燈火不熄,暮雪如絮煙波無際。而渭河上又再無其他行船,又因河船底平,吃水甚淺,就似有了一隻無形的手托著,穩妥的連杯中的清酒都不見一絲波動。

香墨脫去了斗篷,舉杯一口氣將清酒一飲而盡。

富貴天下最重養生,便向來不在冬日裡飲冷酒,所以銀杯子中澄凈的清酒也是微溫的,淌到肺腑里,漸漸變成一把火辣辣的刀子,割著胸口。

他們就這樣一起面對面靜靜的喝著,像是在難得地享受著這片刻的寂靜,誰都不願先開口打破一般,沉默了很久。

封榮時不時夾過來的剝好的杏仁,最開胃的山楂蜜糕。香墨都不曾動過一口,只是擎著酒杯,轉頭望向窗外。

驀地,封榮探身過來,距得那樣近,含著酒意的熱氣直直的吹進了香墨的頸間,她不禁起了一陣奇異的戰慄。

「胡人的戲子長得俊嗎?可有我好看?」

一瞬間香墨氣息凝滯,好不容易經酒意紅潤的面頰,那薄博的一層血色又迅速的襝去。封榮倒氣定神閑,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渲開,倒似足有了七八分,所以話也說得極輕快:「都說你和舅舅為了爭一個戲子反目,那戲子在哪,讓朕見見吧。」

措手不妨的直白,卻讓香墨迅速的冷靜下來。她的嘴唇猶自發顫,張合著,慢慢地才發出聲音,神情鎮定地道:「堂堂萬金之軀的陳國天子,也好意思拿自己和一個戲子比?」

封榮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她,說道:「你真的不知道?」

她並不答話,只定定望住封榮。

雪漸漸下的大了,大蓬大蓬的,彷彿是有整整一個沙漠從天際直衝而下,這樣的雪色和夜色中,封榮近在咫尺的容顏漸漸模糊,只有兩泓桃花眸子留在眼中。他手指緊緊抓住她的腕,纏枝寶相花織金錦袍袖早被和尚灑下的楊枝水沁濕了,彷彿帶著雪意的寒涼,輕觸在她的肌膚上。香墨只覺得自己正被冰裹住,自己的人也正緩慢地、無可阻擋地凝結成了冰。

說什麼呢?

封旭,幾乎都被人遺忘的名字,似是除了自己再也沒有人記得名字,突然的迸出,幾欲撕裂胸口。

然而,香墨始終未曾移動雙目,一瞬不瞬的直視著封榮。明亮似耀的眸子,晃的封榮吃不住,先挪開了眼。

而只是這一轉眼的功夫,香墨偏就看出了他的一絲心思端倪,極度激蕩的心,不期然的就漸漸平靜。

此時此刻,她清楚的知道,封榮還不知道。

香墨就抽出手,將象牙筷拿在手中,輕笑道:「你可知,一樣的東西,分了地域風水就有了天差地別。就好像這山楂蜜糕,南楂不與北楂同,色比胭脂甜若蜜,於是,天家御廚就取了最好的北揸,做得這山楂蜜糕。」

話說到後來,望著封榮漸漸疑惑不解的神色,香墨已經笑不可仰,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緩了半晌的氣,方又說:「還有這杏仁,北杏味苦有毒,多食可喪命,南杏咽如脂滑,沁潤心肺。於是便取了微甜的南杏。還有這烏梅,南梅喜雨微,北梅嫌雪薄,說到底還是南梅佔了天時地利人和,所以略勝了一籌。」

船艙內本有燈火,又加上他們帶來的青竹燈和白兔燈,一時亮的極了,那光芒反就極淺極淡,但香墨仍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種被灼傷一樣的痛楚。

一段往事,措及不妨的扯出,亦只在不為人知的、隱秘的角落裡,奇異的痛楚。

封榮仍是疑惑的看著香墨,看得久了,粲然一笑:「說什麼呢,朕都不懂。」

香墨瞳孔內清清的說:「難得也有陛下不懂的。」

說罷,丟了象著,以指拈了一個杏仁遞到封榮嘴邊,笑語道:「吃吃看。」

雙耳墜的珠璫輕輕隨著她的笑搖動,晃得封榮心頭也是悠悠一盪,就勢便把香墨攬到懷中。

曉窗外,落時似花,花非在蕊,花非在萼,骨中寒徹。直饒更疎疎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藍青在睡夢中猛然驚醒,心胸狂跳,大汗淋漓。他披衣而起,打開窗戶,雪色連著夜色迎面撲來,檐下鐵馬噹噹作響,他就一個寒戰,忍不住顫顫發抖。

不自禁的,他想起昨日香墨在相國寺佛前的笑容,淡的沒有一絲痕迹。藍青並不知那是何種意味,只是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恐懼再也見不到她。

他要見她。

他一定要見她。

他推門而出,幾乎是驚慌的走過雪地,因匆匆而起,穿的只是單鞋,片刻功夫就打得濕透,藍青卻毫無所覺,直直往綠萼軒奔。

正穿過長廊時,一個尖細的聲音陡的響了起來:「這是誰啊,這大半夜的,知不知道不能亂走?!」

藍青回過神,看清楚了面前的大內衣飾的內侍,陡然就驚出一身冷汗。

他竟然忘記了陳國的天子還在!

長廊下本有一小間,如今因為陳國天子不時留宿,於是就改為了值夜的值房。而提著燈籠剛出門的十幾歲的小內侍揉著眼,待看清了眼前的人一雙幽幽藍眸,想起隱約聽到的傳聞,不由哎呦的一聲,就叫了起來:「來不啊!快把這人拖走!」

太過尖銳的叫聲便驚動了正巧出來巡夜的的德保,德保皺起那張白胖老太太似的臉,抬手照著肖內侍的後腦就是狠狠一記,怒斥道:「鬼叫什……」

話說到了一半,抬眼看到了面前藍青,剩餘的話就哽在嗓子里。

德保不由將手中的燈籠舉高,待藍青面目更清晰時,那眼珠子骨碌碌連轉了幾次,方才微躬身,開口勉力笑道:

「這位公子爺,前面您可不能走,聽老奴一句話,哪裡來的趕緊回哪裡去吧。」

藍青猶在恍惚,因而並未留意德保的神色,只長長一吁,說:「多謝公公。」

德保在那裡怔了半晌,又見藍青穿的甚為單薄,便把自己的斗篷解下來披在藍青身上。這回不只的小內侍露了吃驚的模樣,連藍青都微微一詫。

德保看在眼內,暗暗一嘆方要開口,已又有內侍上前,掐著嗓子回稟道:「公公,太后身邊的青青來了。」

德保頓時一個激靈,失聲道:「叫她在前面等著!」

話音還未落下,一個略顯尖利的女聲就在來稟的內侍身後響起:「德保公公這是要趕我啊?便是您老兩朝服侍御前,也用不著跟我擺這麼大的架子,怎麼說,你我當年都只是這陳王府的奴才不是?」

說著青青已俏生生站在德保眼前,下頜抬得略高,帶了一絲譏傲。明明已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卻因妝容耀目生生就減去了歲月的痕迹。

因青青的身份較高,內飾們行過了禮,默默站在一旁。

「可不敢,咱家哪裡有這麼大的膽子。」只有德保紋絲微動,面上帶笑道:「咱家只是為你好,如今這裡可不是陳王府了。這座府邸現今是御賜給墨國夫人的『墨府』,就因為你我同是奴才,咱家才好意提點你一聲。」

青青面色立時一變,眼底已難掩怒意,狠狠吸了喘了口氣,才壓住怒火道:「我可是奉了太后的懿旨。太后說萬歲爺連著兩個晚上沒回宮,不放心才遣了我過來問問。畢竟昨兒方有新人進了宮,冷落了終究不好。」

德保皮笑肉不笑做出為難的神色,道:「那可真不巧,萬歲爺已經歇下了,待明早萬歲爺和墨國夫人醒了,咱家會替你轉告。」

此時青青卻沒惱,兩眼緊盯著站在內侍們身邊的藍青,問道:「這是哪位啊?」

「哪位也不是,只是文安侯送給墨國夫人開心的戲子。」德保慌忙跨步站在藍青身前,擋住青青視線,笑說:「沒什麼事就趕快走吧,別宮裡下了匙,你可就回不去。」

青青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藍青身上,驀地換了口氣,道:「那就煩勞公公轉告萬歲爺了,我是得趕快回宮,不然就真趕不上了。」

說罷轉身就走,比來時竟更加匆匆。

等青青走了,德保若無其事似的對小內侍吩咐:「把公子送回原來的住處,快去。」

小內侍不敢違命,忙引了一臉茫然的藍青去了。

德保這才匆匆轉回綠萼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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