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卷 揉藍衫子杏黃裙 第二章

位於南薰門的相國寺,穹頂與塔檐重疊,極為雄偉。寺內的大殿兩廊,皆壁隱樓殿人物,莫非精妙。

相國寺因是皇家供奉,每月只開放五次,每遇齋會,取旨方開三門。所以大殿內更是密密堆堆的就全是人,皆設法進上各色瓜果和紅絹紮成的蓮花燈,連上柱香都要排上好一陣子。藍青和香墨身處其中,只覺得好似像兩顆豆被扔進了盆內,緊巴巴埋在無數豆子中。

香火鼎盛,濃濃煙霧,彷彿一層厚重的簾幕籠罩下來,泥胎金漆的釋迦摩尼佛幾乎失去了輪廓,只餘下一抹模糊的笑。藍青跪在佛前,呼吸間過為熏燎的煙火,眼中映著那抹慈悲的笑,忽的覺得心中一空,便轉頭對跪在身側,合十雙手對佛禱告的香墨問道:「你不跟我走是因為皇帝嗎?他……喜歡你是嗎?」

香墨默然不語,過了片刻,才說:「現在很喜歡。」

停了片刻,又好像不在意地哂道:「將來也許就不喜歡了。」

說罷,輕輕嘆了口氣,眼神落在不知名的所在。

而藍青的臉色漸漸發白。

出了殿門時,只見階下遠遠的偏門處,因今日是臘八作浴佛會,送七寶五味的臘八粥與眾人,於是人群較之殿內更為堆密。喧嚷人聲與粥的香氣飄散一處,每盛出一碗臘八粥,僧眾們就誦念一聲佛號。那聲音好似是春日裡河面上的冰,細微的慢慢崩裂,最後融化在水中。

得了佛粥的眾人,笑起來牙齒倒比檐下琳琅的燈火更加耀目。香墨木然站在陰影里,長長的風卷過畫檐的勾角,撕扯著發出尖利的呼嘯,拂起了她的披風。

藍青並沒察覺,笑問:「想喝粥?」

香墨用陰沉卻鎮定的聲音道:「回府里什麼粥沒有,比這怕是更精緻上百分。」

但說到後來,人已忍不住恍惚起來:「小時候和燕脂倒是常來,得了粥,她也是笑成那樣。她自幼就長得好看,笑得牙齒比雪都白,那時就想,所謂『貝齒』大抵指的就是她……」

心中倏然劇痛,面上卻仍是淡淡的笑著。

燈火如珠,佛號起伏中,唯獨她的笑是沉鬱的。

轉眸時,正對上藍青波光閃動的湛藍雙目。香墨陡然一驚,隨即似是才想起什麼似的,笑道:「瞧我這記性,忘記布施了。你等等我,一會兒就好。」

說完,匆匆就又往殿內走,藍青驀地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幾乎是懇求的道:「沒所謂吧。」

香墨連頭也沒回,緩緩抽出手,道:「那不成,沒有布施,佛祖就會聽不到我的祈願。」

藍青站在那裡,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可冰冷卻一點一點地滲透到了骨頭裡。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至耳邊兀的一聲:「是你?」

聲音並不大,但藍青仍不自覺的聞聲回頭,與那人眼神正碰了個對面。

此時雪已經停了,滿天星光,燈色婆娑,藍青眯眼看著,一名身著黑色錦袍的男子,挑起來的眉眼間,有一絲隱匿的極好的陰鳩的影子,與他相望。

那男子愈來愈進,藍青如定魂針一般扣在身上,挪不動分毫,心急惶惶的跳著。

「你跟她一起來的?」陳瑞緩緩踱了過來,眼神平和:「我是她的丈夫。」

藍青微一拱手,低聲道:「定安將軍大名,陳國人人皆知。」

陳瑞的眼在藍青的臉龐划過幾圈,才一笑:「你們早就相識吧?」

藍青身體陡然一晃,手不由自主地輕顫,難以遏制的垂首,不敢迎視陳瑞的目光。

陳瑞背負著手,定定看著他:「那夜我聽見你叫她的名字。」

「將軍想必是聽錯了。」

一來一去,陳瑞微眯眼,藍青仍是半垂著頭,一副恭順的樣貌。

「話說回來,她是不是被你沖昏了頭,竟然帶著你這戲子……東都可沒有不透風的牆,傳到陛下耳里,她未必會沒事,你卻一定活不成的。」

陳瑞的身量比藍青稍高,此時下頜卻矜傲地含起,眼睛稍稍一掃藍青之後,輕笑出聲。

藍青不由攥緊雙拳。

陳瑞眼眸中暗流洶湧,含笑地望著藍青,片刻後又似是想起什麼的模樣,開口道:「正巧我有樣東西要給她,你幫我交給她吧。還有……跟她說,我後兒要離開東都了。」

說話時已將一個檀木匣子塞進藍青手中,藍青正待推脫,陳瑞已轉身離去。

陳瑞剛走,香墨就走出來大殿,見到眼前盞盞描畫著佛像的燈火,在夜色里熔金一般的籠罩下來。藍青繃緊的弓弦似的站在那裡,臉被隔著牛皮紙的燈光抹上一層粉似的影子,如同一尊的泥金像。香墨不由問道:「怎麼了?」

若有所思的藍青微微震了一震,並不不語,只把手中的匣子交給香墨。

香墨不解何意,一臉莫名的接過打開,又立即極快的闔上,連站在她身側的藍青都沒看清裡面是何物件。

可香墨看的分明,匣子里只有一件東西,火紅的肚兜,年頭久了,已經退了艷色,連那朵並蒂花都已殘破。

身畔人聲笑語佛號聲聲,彷彿都是極遙遠的了。冬日的寒氣浸透了衣裙,直直的全塌在身上,刺到骨子裡。她不及細想,抬頭向階下的人群看去。陳瑞早就不見,可是她眼前,隱隱約約,依舊留著陳瑞因步態微快,略顯蕭殺的身姿。

手指攥住那個匣子,越攥越緊,指節發白,似要捏碎匣子一般。

「曾有一陣子,我恨極了他。」

爭戰總是犧牲一些人,來換取另一些人的平安快樂。可是為什麼某些人就註定要犧牲?這樣公平嗎?人人都說男兒上戰場是保家衛國,可是即便贏了又怎樣?為了慶祝這樣的勝利,總是需要呈上女人。許是她不知大義,心胸狹隘,可那些女人的命運,不知道是饗客悲慘一些,還是落入敵國悲慘一些。

如果沒有他,她和燕脂就不會是現在這樣。

然而,命已註定,縱然是恨,又如何。

「現在不恨了?」

藍青笨拙地問。昏黃燈光下,他面色如淺玉,眉間眼底如深潭,浮浮黃光。那瞳子,卻比烈烈的火還要熱,只一眼就燃燼了一切。

香墨大張著眼,茫然地看著他,好半晌嘴角才慢慢挑起來的笑意,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恨了。」

輕細的聲音彷彿一顆雪落在渭河上,剛自嘴唇里吐出,便被消失在河水之中,聽不分明。

可藍青還是聽見了,卻什麼也不曾說,只拉住了她的手。

兩人出了寺院。相國寺比鄰渭河,出門就可見河上,裝飾精麗的船隻停在岸旁,船上各色的彩燈,與蕩漾的河水攪在一處,寶光四濺,就成了虹霓光色的鏡。那是各家的官眷不屑和平民擁擠,遂都從河上而來。也有專供搭渡的小舟,常年在渭河上行走,早被洗褪了顏色,停在橋下,隨著層層細浪微微起伏。

香墨怔怔的輕聲道:「可惜是冬天,要是夏天,我們就可以坐了船回去……」

話只說了一半,便自覺失言就收住了,剩下的話被她緊緊咬進唇中,本塗了胭脂的唇此時更是殷紅。

藍青因為她的話手顫抖著,卻依然竭力地握住她,低低答道:「總有機會的。」

氣息拂過香墨的耳鬢,刺的她轉首,對上他的眼。明凈的眼眸,像是蘸滿了天空的顏色,毫無掩飾的神情。

香墨的手突地抖了一下,使勁地抓緊了藍青的手,一剎那又掙開了,轉身而去。

她的腳步極快,片刻就融進了人群中,藍青定定望著,可燈火明輝,刺的他幾欲目盲。

香墨和藍青一前一後回了墨府,剛至府門前,就見朱門緊閉,不露出一絲縫隙,一片靜寂中,御林軍腰系長刀,束著輕甲森嚴把守。這樣陣仗香墨雖然早就見的熟了,但此時她自己的心仍忍不住「怦怦」的急跳。

府門前掛了兩盞明燈,天上星子月亮都不見,冷風過處,燈火輝煌,御林軍只見一名女子拾階而上,披風將她從頭到腳徹底的包裹起來,不露一絲肌膚,只餘一團朦朦的光亮穿過窈窕身姿,鋪入暗青石階,一片影影幢幢,而她的身後跟隨的是一名極為英俊的藍眸男子。

御林軍呆愣了片刻,方才回神揚刀攔住,喝道:「什麼人?」

早有侍婢候在門房,此時也顧不得禮數,直直衝出來喝道:「他們都是府里的人,你也別問,只管放進來就是!」

守門的一眾御林軍是皇帝親隨,氣焰向來極盛,雖知道侍婢為香墨身前的人,卻也不怎麼把她放在眼裡,冷冷掃了一眼,說:「深更半夜的,還有府里女眷在外面?如今聖駕在這,憑你是什麼人,都不能進。」

侍婢被頂的的一時無語,臉色煞白又發作不得。

此時冷風襲來,吹得府門檐下燈火不定,香墨一手攏了攏披風襟口,一手便把風兜緩緩除下,蓮青的錦緞在她蜜色的臉上拂了過去,御林軍頓時縮了縮肩膀,忙行禮跪下,不勝惶恐的回話道:「不知是夫人回府,屬下們有眼無珠了。」

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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