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卷 香墨彎彎畫 第十四章

窗外偶有鴉聲,冬日裡的風掃過枯葉沙沙作響,陣陣吹拂在軟煙羅上。霞色的紗被陽光透過,只不過是一層淡淡的煙霧一樣的影子。宮人來去均無聲無息,四處靜謐的近似可怕,心中不覺壓抑起來。那樣的安靜,靜到可以聽到胸口裡心臟的博動、血液的流動,那種安靜可以讓人發瘋。

杜江走了,杜子溪卻越坐越覺得血肉一點點的被扯裂,痛苦在胸口開了一個洞,血液在薄薄的一層肌膚後叫囂沸騰。殿中按照自己喜好所擺設的一事一物,看了竟覺得異常的可厭,以致不復忍耐,起身就往殿外走。

女官一驚,忙勸道:「娘娘病體未愈,不宜見風寒,還是先歇息吧。」

杜子溪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微微停住腳步。

「再象這樣下去,沒病也真要把人悶出病了,我也只在長廊下閑步一會兒。」

她一向似冰淡漠的聲音,如今卻已同秋日裡落下的枯葉,或許下一刻就會有人踩住,發出滿含著破碎的聲音。

女官心下一陣恍惚,終是沒有再阻攔。

轉了幾處長廊,就是御苑。夏日裡異花滿地如海外仙境一般的所在,此時雖然還是鬱鬱蔥蔥,但在杜子溪眼中已變成一片漾著青灰的枯寂了。方磚鋪就的廊道寧靜深長,有幾處角檐下,光線分外的不足,那些內侍們無聲拱立於檐下,看去只是幾條面目模糊的陰影而已。

掐金堆繡的裙擺拖曳在地面上,錦緞繡鞋踏在青磚上,竟都是無息的。

安靜的,讓她幾乎以為自己會溺死其中。

沿著長廊向下,方轉過一處轉角,遠遠就見一眾綵衣侍女,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人,款步而來。

待走到近前,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的香墨,朝杜子溪略一屈膝,起身時描繪著金色的眼睛眯起,舉止仍是宮廷女子的儀態,用袖輕輕掩了嘴唇,笑道:「聽聞皇后娘娘鳳體欠安,正想去給您請安呢。」

冬日的陽光本就很淡,如一匹雜著金絲的紗緞,勾勒在她同樣艷紅勝火的胡服上,而那額上花鈿錦石俱都蕩漾著,風情到了妖冶的地步。

杜子溪轉身望向廊外,卻見廊下一株象牙紅新發,血凝龍膽紫。

「冬日天冷寒重,夫人如此盛情雅意,拳拳之心,真讓人銘感肺腑。」

她彷彿有些悵然的聲音從香墨耳邊流淌而過,然而細細品來則是沒有任何情緒的的空洞,象是從流不出血的傷口裡淌出的膿水一樣乾涸。

香墨微微笑了下,開口:「您又何嘗不是如此?」

杜子溪略一側頭,隨侍女官會意,魚貫退下。她這才轉頭,明澈的眼細細地看著香墨,緩緩說:「李芙到底年輕事淺,不知道輕重差點害了龍體,如此兇險的事,只希望沒有下一次了。」

香墨微訝,隨即挑起長眉,眼神清亮亮的:「我倒覺得難為她那樣的心思,總比事到臨頭反躊躇的好。」

語罷,輕笑了一聲。

杜子溪一瞬不瞬的望住她,緩緩伸出手來,纖瘦的筋絡分明的手指,帶著三條極為清新的掌紋伸展在她的面前。香墨一時愣住,不解其意。半晌,她躊躇著將手交在杜子溪的手中。

杜子溪輕輕一笑,笑意分外溫柔,手卻驟然收緊。她的手指很燙,彷彿有火焰慢慢的沸騰,讓香墨都有些瑟縮。慢慢的手指加大力道,似要連香墨骨頭都想捏碎,而她臉上的笑容並未斂去半分,聲音低如耳語,彷彿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總之,我希望別有下次,聖體萬金尊貴,若再發生類似的事,我必將其人碎屍萬段!」

杜子溪寒涼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閃過,一瞬間清晰可見。

香墨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頓了一頓,才道:「是。」

杜子溪這才慢慢鬆開她的手,滿面盈著淺笑說:「走了一個李芙,宮裡又清凈了。」

香墨揉了揉手,看向廊外,轉眼就變成滿不在意模樣,道:「我聽陛下說過,您的四妹似乎也曾在在選之列。天下間只有皇帝的女人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到時姐妹相伴,何來冷清之說。」

正當是時,寒風疾來,滿樹象牙紅一時沙沙翩舞,影如血紋,映在杜子溪面上,仿若鮮血正在流淌一般的鮮明。

「可我倒是喜歡冷清,像這樣冷冷清清的,才覺得舒服。」

聞言香墨瞳仁瞬間緊縮,可面上依舊如常笑著:「昔日伯鯀偷得息壤,以堵治水,經年不成。後大禹疏通而治。」

象牙紅樹盤糾錯結,一枝已伸進廊內,杜子溪慢慢摘下一株紅花,並不拿在手中把玩,而是一瓣一瓣扯著。花瓣紛紛無聲跌落在青磚地面上,泛起微淡的金。風起時,艷艷的一片,空氣里都透著汁液滾淌的馥郁香氣。她因為病弱,身上披了一件墨黑斗紋的鶴氅,三兩紅瓣沾於其上,不知怎的,就似帶了烏黑的毒。

「大禹疏通為主,以伯鯀堵塞為輔,方有今日之勢。」

香墨微蹙起眉,若有所思道:「倒不想娘娘如此心思。」

杜子溪垂著眼眸,只剩了一朵殘瓣的花梗和自己的手指相映襯著。只是,花枝即便殘破也是濃艷,而她的手,卻白得毫無光澤,亦無生氣。

嘴角那笑意愈來愈深,抬眼時,望定香墨的一雙明眸在陽光下似隱約有薄紅的霧流動,竟幾令香墨不能逼視。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用費神。」

說完,杜子溪慢慢靠近香墨,象牙紅的氣息慢慢撲到香墨臉上,愈來愈濃烈的香氣。手指虛虛從香墨大紅猩猩氈斗篷上滑過,落到她的袖子上。胡服寬大的袖子里香墨手交握著,杜子溪執起那雙手,說道:「夫人經了喪妹之痛,子溪感同身受。害死夫人妹妹的人,就是你我共同的敵人。」

又用另一隻手在她手上輕輕拍了一拍:「今後就請你把我當成你的妹妹,同舟共濟。不知夫人可信我否?」

香墨已有動容,疾速閃過,復又言笑晏晏:「皇后,太抬舉臣妾了。臣妾自然是信的。」

隨即抽手福禮道:「那麼臣妾就先告退了。」

垂首時望見手背上一點奼紅,如血欲滴,細看卻原來是沾了象牙紅的花汁。

杜子溪望著艷麗的背影消失於廊角,手中殘破不堪的花梗丟在地上,棄若鄙履,難得的綻出露齒笑意來。

轉過長廊向西,便是夾珠御道。香墨款款走過,唇畔的笑意亦漸漸加深。

御道南走是奉先殿,誰也沒想到會與一架鸞輿狹路相逢。那鸞輿頂部與遠處宮殿交相輝映,一般的翹起飛檐,金翠閃耀,一時讓香墨以為一座小宮殿移到了御道上。

正在香墨一時愣住,不是該如何行禮之時,只聽鸞輿內幾聲輕響,抬輿的內侍們忙把鸞輿落地。隨侍的李嬤嬤過來挑起輿簾,香墨及身後的侍女俱都齊齊跪下。

李太后入眼就是香墨那一身的緊窄俏麗的胡服,跪在鸞輿前。一旁隨侍著數名侍婢,雖不曾穿胡服,但也霓裳絢爛,全不似宮婢裝扮。單從這些侍婢的服飾,也絕不難看出香墨的張狂,李太后不由微微蹙起眉端。

早有人上前扶起香墨,她側首,迢迢看到奉先殿香煙隱隱如水湄,一眾宮婢立於琉璃金瓦之下。而眼前鸞輿一色極鮮艷杏黃色的貢緞,扎繡的八寶花樣,千色萬縷,只一眼就可見綉品的精良。其外又帽了金線界就的薄紗黃緞重重圍裹,因此格外的華貴富麗。

端坐輿內的李太后,一身正紅金綉翟紋禮服,發上的攢珠金冠鑲了九股鳳釵。雖已出喪,但如此珠翠滿頭,華麗難言的祭祀先祖,讓她不由微笑道:「今兒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太后怎麼想起來到奉先殿祭祖了?」

話里已隱隱帶了一絲譏諷。

李太后垂眼,唇際只略有笑意:「不是初一十五也可以來。人都以為只有初一十五才可以祭拜,其實只要你想來,什麼時候都可以。」

她微一凝神,一旁女官忙在她腳下搭了腳凳,那凳如階梯,厚絨的氈子墊著,李太后扶著李嬤嬤的肩拾階而下,步態極慢,仿如行在粉絮上一般,飄然無聲。

待走至香墨近前,又道:「這人世間的事就是如此,你以為的總不是事實,你不以為的,反而是真相。」

冬日極薄的陽光下,李太后目光幽靜,熒然含光。香墨在這樣的目光下緩緩垂下頭,沉默了片刻,說:「太后果然是多年參佛,句句都帶著玄機,把臣妾都聽糊塗了。」

「我看你也是有些糊塗。」

正是寒深霜重時,冷風吹送,日色耀耀中,李太后鳳冠上細密垂下的貓眼紅寶打在絳羅霞帔上,窸窣有聲。而她的聲音並不大,但順風傳開,左右宮人頓時屏息靜氣,直退出五十步開外。

深邃青天下御道之間,就只剩了李太后和香墨,伴著赤錦金琉的宮牆殿閣,靜謐的近似死寂。

李太后卻陡的輕笑一聲,對香墨說:「燕妃……你妹妹,這宮裡宮外都道是我毒死了她。連你也這麼以為,所以才和皇后聯手把李芙逐出宮吧?」

香墨一驚抬首,耳畔隱隱風馬錚錚,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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