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卷 香墨彎彎畫 第十三章

大陳宮的清晨靜悄悄的,亦或者每日每夜都是寂靜無聲的。康慈宮寢殿窗與床的月牙門洞之間,因為李太后喜靜,原本垂掛的紗幔就改為了翠色竹簾。天下女子向來以宮中手工最為精巧,單只竹簾上垂下的絲絡都打出了五色的花樣。霓色灧灧中,唯見條條縫隙透過昏昏日影,更顯殿宇深閎。

李太后彷彿似醒非醒,躺在床上重又闔起眼睛,耳中依舊是什麼聲音也沒有,寂靜得令她心中發慌。

這樣的靜,彷彿初嫁陳王府之前,閨閣內再多的妝奩,侍婢來來去去亦都是無聲的。那時的房裡也是垂下碧翠的竹簾,陽光從縫隙透進來,一道一道。帘子下垂著她親手打的金色絲絡,偶有風致,如意結下無數細小金絲就輕輕飄浮。

而她只需安靜的坐在那裡,只是這樣坐著,便連從宮中針工局特遣來縫製綵衣的女官,都誇她貞嫻雅靜,氣韻無雙。面前托盤內是特賜的貢茶,橙黃清澈,白玉的碗壁團團金色彩圈,葉子也甚是奇特,邊緣朱紅,仿若女子唇邊抿落的一抹胭脂。可這一切都及不上它極好的口采「鳳凰水仙」。那清香的味道,即便不喝,只捧在鼻下細細的聞著,也不禁令人神思舒暢。

母親捧著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緩步走進閨房中,一身的正紅色禮服,帶著赤金的鳳冠,胸前補子上繁雜富麗的圖案,看久了顏色直讓人暈眩。而這樣的誥命夫人的裝扮,卻是女人一生追求的極致,作為正妻,可以身著正紅色禮服,跪在丈夫的身邊,而丈夫身邊的那些女人,即使美艷無雙,寵冠一時,也不能撼動她的位置。

母親放下手中的事物,拉著她的手叮囑萬事小心,細細叮嚀,不外乎是上敬君父,下解夫憂之類的話。正聽得她昏昏沉沉的時候,母親卻突然面色肅然的道:「今天你和陳王的初夜,切切記住為娘的話。」

說著打開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將裡面的書冊極為鄭重的交到她的手中。

書冊已經很陳舊,發黃的紙頁上赤|裸的男女以奇怪的姿勢抱在一處。那時的她年輕純真,一面瞪大了眼毫不羞澀的看著,一面問:「這是什麼?」

倒是母親的面頰微微泛了紅:「這是今夜你們要做的事。」

「你不用擔心,雖然有些痛,但只要安靜的躺著就好了,一切交給陳王來做就好。要知道即便是寢室,外室內也有值夜的丫鬟婆子,所以叫出聲是很粗鄙的。也不可以動手動腳,保持安靜才是李氏女子的恪守禮節,才不會讓人輕瞧了去。」

她驚異的瞪大了眼,母親潔白似玉的面上仍是慣常的淡漠,但目間深處藏匿的殷殷之情卻瞞不過她的眼。流連花叢的父親,常年冷遇的母親。而她能做的只有這些,於是她鄭重的點下了頭。

那晚她在陳王身下,依言安靜的忍耐著疼痛。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風式的妝台上銅鏡映著紅燭,燭光嫣紅若晚霞鋪陳開來,在他的眉目間鍍上一層淡淡的薄暈。夜色無聲,恍惚能聽見他心跳的聲音,近的緊貼著她的心跳。

這就是自己一生依靠的人,那時,她的心是滿滿的,幸福的快要漲溢出來。

可是,他並不喜歡她,莫名的沒有理由的,無論她怎樣嫻雅安靜,都無法止住他留戀花叢的腳步。一開始眼淚總是打透親自刺繡的比翼雙飛枕,後來連眼淚都沒了。

「太后。」

耳邊恍惚是李嬤嬤的聲音,她不耐的翻了一個身,不曾張目,只緊抓住瑞草雲鶴的錦被,道:「讓我再睡一會兒。」

輕嗔的語氣,依稀還是舊時待嫁女兒的模樣。

李嬤嬤愣了片刻,方又有些不忍的道:「國舅爺要見您。」

遠處隱隱有晨鐘之聲,一聲,再一聲。李太后不由輕輕嘆了口氣,自紫檀雕花的床上坐起身,道:「去跟他說,明天再來吧。」

正說著李原雍已一把掀了帘子,急急的跪在腳踏上大叫著:「太后不為我們做主,那打算讓芙兒今後怎麼辦?!從宮裡被攆出去,這一輩子就是毀了!我們李氏的臉面掃地,無顏以見宗族!」

最後一句話,因激憤過度,幾乎已近似嘶吼。李太后也不攙他,臉上淡淡一片,可是眼底里卻掠過一絲哀涼。

「你現在才想到問我怎麼辦?芙兒進宮前,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你別去招惹佟香墨,可你呢?有聽進去我的話嗎?」

「太后就這麼忌憚那個賤奴?!還是連太后自己都被那賤奴整的毫無招架還手之力了!?」

李太后吐出一口氣,慢慢點了點頭,緊攥著錦被的手伸起,食指指向著南方:「我不是怕她,我忌憚的是住在坤泰宮的那個。」

匍跪在腳榻上的李原雍一愣,霎那間訝然無語,不禁抬首望向李太后。但見她面色淡靜,似只在閑話家常。

「你現在明白了?可是晚了。」

李原雍緩緩垂下頭,磕在檀木的腳踏上,重重的一響打破深閎殿宇,轉身退出。

青磚鋪就的御道,筆直綿長,內苑之內如無特旨便絕對不可以騎馬乘轎,十一月的天已寒涼,李芙緊裹著黑緞斗篷,腰背挺得筆直的走在李原雍身後。

御道本就極其潔凈,連一片樹葉都看不見,但不遠處有內侍手持長柄的掃帚,在一絲不苟地清掃著。兀地,沙沙中夾雜了馬蹄聲,疊疊沓沓的徑直過來,踏得地面都有些發震,李芙心下曉得不妥,卻已不知如何動彈。到了近前馬上的人才一緊韁繩,卻是無意有意,在李原雍的面前停下。受勒的馬揚起馬蹄,「咴咴」長鳴,鑲著烏金前蹄,在晨日中發出銳利的寒光。

金綉紅緞的斗篷於風中翻卷獵獵,風兜落下,香墨烏亮的長髮梳成胡姬的百辮式樣,發間額上簇密的紅寶石下,明亮的眼眸不經意地望向李原雍,猶自帶了三分倨傲。

「我道是誰敢阻了我的馬,原來是李大人。這是出宮嗎?」

宮中侍婢無人不知墨國夫人的特殊身份,雖無明令,但絕沒有人敢阻擋她在禁苑中騎馬。原本打掃御道的內侍,此時亦都跪在了一旁。

李原雍一時呆愣在那裡,竟覺瞠目結舌,不能言語,聞得香墨開口,方才恍然醒悟,忍氣草草一拱手,道:「夫人。」

香墨居高臨下地望著李原雍,她今日為騎馬特地穿了一身四色孔雀錦的胡服,刺繡百花,日色絲光,花枝纏繞,一時竟分不清花嬌還是人艷。而她手中的馬鞭不時輕敲著長靴,嘴角邊就泛起冷酷的笑意。

李原雍眼見著那馬鞭高高舉起,只聽「啪」一聲,當面揮下,他下意識的一閉眼,耳邊就聽見驚聲高呼。再睜眼,身旁的李芙已經歪倒在御道上,護住面頰的手背上一道猙獰鞭痕。

李芙渾身顫抖,也不知是急火攻心,還是瑟縮害怕,只從顫抖的唇間吐出字句:「你幹什麼?!」

此時風起,遠處太極殿下檐下風馬錚錚而。香墨坐騎聽到鞭聲,已開始煩躁地刨著蹄子,鐵蹄下低低地蒙了一重青煙。香墨收住韁繩,定定的只看著李原雍,眼角餘光似漫不經心目光掃到的李芙臉上,笑容微帶譏諷:「什麼東西,見了本夫人還不避跪?」

「你!!!」

李原雍怒極,握拳就待上前。

「怎麼?還當自己是一宮的主位呢?」香墨若無覺,斜首抿唇輕笑:「雖是被攆出去了,但還沒出宮本夫人就好心,教教你規矩,見到位份比你高的人,就得下跪。」

李芙霎時面色慘白,半晌後緩緩起身,走至一眾伏跪在地的內侍旁,膝往下彎,卻好似被一塊鐵板攔住,彎了幾次都無法成跪。她能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在顫抖,抖得連五臟六腑都抽搐著。

香墨在馬上垂眉凝眸,仍是微笑著,彷彿只是淡淡地一瞥。

這一眼令李芙輕輕吸了口氣,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在了青磚上,奴婢旁。

四周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凝固起來,淚逼在眼眶間,視線漸漸模糊。陣陣清風如利刃,割在肌膚上。恍惚中,只聽見輕笑一聲:「李大人慢走。」

抬首望去時,那人髮辮如流水,如絲緞,纏於風間。碧藍的天下,紅色斗篷飛揚跋扈,顏色深的觸目。

李原雍臉鐵青了,指骨都幾乎攥的折斷。

杜江早三日前就遞了帖子,然而進宮謁見時,不巧還是碰上御醫正在坤泰宮給杜子溪的請脈。早有人設座,他端坐在一旁,眉頭不由一皺。

宮中侍婢俱都迴避了,只有幾名年紀已長的女官在外,殿中五綵線絡盤花簾已經放下一掛,又放了一架刻絲彈墨幔子,隔得嚴絲合縫,連一點影兒都瞧不見。只有杜子溪的手從幔中伸出,女官又覆上了帕子,藕合色的絹下寸余長的指甲,染著鳳花汁的淡粉。

御醫見杜江進來,只把了片刻的脈,起身說道:「娘娘只是體虛染了風寒,貴體尚安,只需服兩劑葯,另從飲食上調養就好。」

說完,便告退出去。

杜江的眉頭這才平緩。

待到御醫退出之後,便有內侍上前撤了那架刻絲彈墨幔子,但依舊垂著帘子。

五綵線絡盤花簾里的杜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