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卷 香墨彎彎畫 第十二章

欽勤殿的前李太后攜著李芙徑自走了。

杜子溪回眸,向送在階前的香墨一笑,然後緩緩走向步輦。每一步,都庄穆而優美,然後乘著步輦而去。燈火闌珊中望去,薄薄紗帷內的影,安靜,花團錦簇。

薄日將出,天色如紗,淺淺朧明。半邊的黑色被撕裂出了灰色的印跡,飛檐疊壁的大陳宮幾乎都成了一紙剪影。

香墨轉身回走,從一處殿門,慢慢走到另一處殿門,左轉廊道,右行殿內長廊。輝煌寂靜的大殿,只有她一個人不停的走。天青錦緞的繡鞋,鞋尖用細如米粒的珍珠攢成一朵蓮花,踩在深黑色如水鏡般的磚面上,有一種沙沙的回聲。

殿閣那樣的大,道路長遠似沒有盡頭。

她想,一切這麼順利,順利的叫人害怕。

走進內殿時,內侍正執了蠟釺更換燃盡的紅燭,香墨一揮衣袖,內侍便極識得眼色的退了出去。她親自換上新燭,天畢竟還沒有亮,她看著燭火燃燃,在自己的面前搖曳不定的吞吐著夜色。

半晌,慢慢地把身轉過去,就對上了封榮的眼。

封榮微微泛白的臉上,還帶著點點紅疹,唇際是淺淡溫柔的笑容。

可不知為何,兩個人的眼睛對上的剎那,香墨一下子,冰涼一片。

驀的一道電光,穿過半黑半灰的天色,竄進殿內,只是一瞬,短得彷彿是燧石擊發的火花。

香墨第一次深深的看入他的眼,桃花雙目有著懾魂的凌厲,但更多的卻是孩童一般的柔軟。最極端的兩種柔和在一起,便成了一個謎。

「香墨……」

他在叫她。

她好半晌才掙脫恍惚。

封榮自床上抬頭,看著她微微地笑著。笑容因第二道電光一閃而過,顯得極為明亮,含著光輝的明亮。

「過來。」

香墨走過去,坐在他旁邊。封榮便把頭枕到她的腿上,她小心翼翼地一僵,他早已經伸手緊緊的攬住了她的腰,低聲說:「香墨,打雷了,真可怕……」

雷聲並不大,卻布滿了整個天地,遠遠近近。

他身上本蓋著一幅真紅雙窠錦\的錦被,如今被蹬到了腳下,香墨輕輕幫他蓋好。隨後,握上他的手,唇上微微含笑。

笑意下想的是,這雙手曾經帶給自己多少苦痛,現在卻只能握著,彷彿握住了自己的一生。然而,能握上一生嗎?大抵不能吧……

封榮抬指,輕柔地撫摸她的下顎。她微微一怔,側頭避開,淡淡道:「連依蘭都喝了,還怕打雷?」

封榮並不答話,痴痴笑著湊上來,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那雙手廝磨著她的手指,與她五指糾纏。

窗外的雨已經在雷電交加中下了起來,急惶惶的打在窗紗上,瓢潑勁勢似要打碎所有挨著的物體。白紗燈罩下的燭光在暴雨擾動下起了波紋,恍惚映在香墨的面上,在她低垂的睫毛投下深深的暗影。

「你料准了我不會下重害死你是嗎?」

封榮輕笑,旋即似剛出生的小狗,用鼻子蹭著她的身子,一陣亂嗅。半晌,方道:「藥味這麼大,討厭。」

德保馬上捧了香盒進殿,掀起金獸熏爐的蓋子,灑了香片,又輕飄飄的退了出去。金獸口中的白煙裊裊糾纏升起,異域沉香聚了又散,掩不過屋內那股藥草的味道,似苦還香。

封榮驟然施力,將她倒在床上,仍是緊緊握著她的手,說:「你給我的,穿腸毒藥我都會喝,你要我死,我不會不死的。」

香墨牙齒咬著下嘴唇,不說話,也不動。好半晌才開口:「那我讓你走的遠遠的呢?那我讓你放棄皇位,住進監牢里呢?」

封榮的眼滾動了一下,望住香墨靜止了。在幽暗的光線下,發出不祥的黑色光澤。

他慢慢湊近香墨,柔聲說:「天涯海角我都會去……只要你在我身邊。」

他的眼中不再有少年似的任性和倔強,只是用一種近乎固執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許下了他的承諾。

「你我……還真是一段孽緣。」

閃電又起,彷彿紅燭結成的一朵燈花,不過瞬間已經凋零。而封榮眼中隨著閃電的驟起驟滅,有什麼黯淡了下去。

香墨明明看見,卻只告訴自己,大約是看錯了。而她的手指不知何時已深陷入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嵌進掐進肉內,麻木的疼痛。封榮伸手攤開她的手,月牙形的一道深深掐痕。然後,低頭吻了她的手心,溫熱的唇緩緩廝磨。

她手一顫,卻無法擺脫。連著顫抖的呼吸中,只聞到異域沉香一陣緊似一陣的馥郁。一雙依然在睜動的眼睛,瞳孔透明,睫毛纖細,瀲灧著深深的恍若一夢的深情。漂亮的仿若毒藥,讓她暈眩。

殿外,大雨如注,一天一地的暴烈,彷彿整條渭河的水從天上一股腦傾了下來,銀刀子一樣的尖銳。

幾日後的晌午,西窗日中天,蟬鳴吵著一日甚似一日,秋至末,不再熱了,而是悶。偶爾,燕子在檐下盤旋。欽勤殿內簾幕低垂,無端端地添了幾分慵懶,那灑進殿的陽光也是軟綿綿的,帶著輪值的內侍也忍不住低著頭,打著瞌睡。

德保輕手輕腳進來,跪在床前,輕輕一咳。

香墨只著了一件蔥黃的肚兜,掀開羅帳,秀髮未束,此時紛紛揚揚,隨著散落。饒是德保這樣的內侍也不禁紅了臉,將頭伏的更低。

她信手披上一件石榴紅薄紗外袍,赤著腳走下床,低聲問:「怎麼了?」

石榴紗隨著她的腳步浮起,便如蝴蝶的翅漾起,痒痒洋洋,在德保的面上。德保不禁微微抬起頭,先入眼的是一雙蜜色的赤足以及光滑無暇的小腿,雖不是白玉,卻也好似最稠的蜜膠凝成的琥珀,連肌膚之下的骨頭,都似帶著光華。只是看著,人不由就酥了。

德保忙又壓低了頭道:「太后等在殿外,說壓了幾天的票擬等著陛下加蓋玉璽。」

還不待香墨答話,就聽明黃紗帳里一聲輕笑,傳出了封榮懶洋洋的聲音:「怎麼能讓母后等,還不快請進來。」

明明已是秋末時節,德保仍不禁滿頭大汗,但也不敢多言,轉身退出。

香墨並不急著穿衣,轉身親自打起了床帳,不看歪著的封榮,只道:「還不快起來?」

只著了雪綢內衫的封榮恍如未聽見,伸手去拉她。香墨因穿的極薄,秋暮寒重,肌膚上已是一片冰涼,他拿溫熱的面頰廝磨著,輕聲說道:「這麼涼怎麼不多穿點?」

香墨不耐煩與他糾纏,一甩手走到了窗畔的梨木榻上坐下。封榮笑嘻嘻的跟過去,榻幾的另一邊明明還有一個位置,他卻偏偏緊貼著香墨坐下。

李太后走進內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見了李太后封榮不起身,反倒在了香墨的膝上,笑喚了一聲:「母后。」

一面說,一面將臉往香墨的肚兜上靠,香墨狠狠的將他推開,他跌在香墨腿上,不曾惱,倒低低的笑。

李太后似乎沒有看見,坐在榻幾的另一側,緩緩說:「皇帝,票擬都壓了三日了。」

封榮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德保去取玉璽去了。」

正說著,德保已捧著玉璽走了進來。

封榮對香墨說:「來,幫我印。」

香墨因半歪在榻几上,蔥綠的肚兜本就系的不勞,便是酥|胸半露。她恍如未覺,垂眸,只是那麼懨懨道:「你不看啊?」

「看啊。」

這樣嬉笑的回道,香墨一惱,就朝捧著票擬的李嬤嬤揚手一揮。

今日的香墨已不是昔日的香墨,經此一役,已是宮內炙手可熱的人物。李嬤嬤手中即便捧了一打票擬,此時仍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屈膝喚了一聲夫人,把票擬呈在她的面前。

她笑意淺淺:「那你就看吧。」

說完優雅自若將票擬舉在封榮眼前,快速翻過。只是,那字卻是倒的。而香墨款款顧盼間,眸中似有水波盈徹,只似未覺。

榻幾一側的李太后,表情始終是淡淡的,並沒有大悲大怒的樣子,唯有眉頭似是不經意微微一跳。眸子里終年覆蓋的薄冰輕輕晃動,只一眼便猶如千里冰川,那種摧枯拉朽的寒冷,令得香墨心裡微微異動。

這樣的神情,誰也不知道她現在在想著什麼。

心下一陣煩躁,抓過玉璽,兒戲似的就蓋在面前小山彷彿的票擬上。

香墨蓋著的時候,封榮抓起她的薄紗衣。甚是精緻的紗衣,輕盈若羽,覆在面上,連陽光都變成了石榴紅色。正在舉璽而印的香墨,低垂的側面,一片石榴色渲成一團團光暈,朦朧里依稀可見容顏平靜柔和。絲絲秀髮墨瀑似的鋪陳在明黃的褥上,流光熠熠。他望著,就心裡暖暖溫溫的。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問:「母后,李芙怎麼處置了?」

李太后微微一愣,才道:「降為貴人,閉門思過三月。」

香墨擎著玉璽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緩緩落下。封榮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這本和下本就別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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