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卷 香墨彎彎畫 第九章

額上的傷疤,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模糊在記憶里的片段,彷彿一串斷了線的珍珠,如今被這雙綠眸的絲線穿起。

往事轟然坍塌。

香墨恍惚起身時幾乎並沒有人留意,席上所有人都被台上的胡人戲子吸去了眼光,尤其是李原雍幾乎是看的如痴如醉。

朱衣侍婢以為她要更衣,便執了燈籠引她向後園走。

「戲班子……在什麼地方?」

侍婢卻好似誤會了香墨的意思,微微一愣隨即曖昧一笑道:「夫人請一直往右走,後園池邊的燕喜堂就是。」

說完便將燈籠交與香墨,徑自轉身去了。

晚涼天凈月華開,煙絡樓宇,暑殘秋初便隱隱有了寒氣,恰好是清秋風露。燕喜堂前枝繁葉茂的攀藤綠木。一枝枝的沿著青磚石瓦鋪蓋在庭前。輕輕吹送,香墨卻只覺得一股甜腥的味道在鼻子下盤旋不去,幾欲嘔吐。她將一雙手死死按在心口上,胸骨疼痛不已。只想著:不會的,不會的。

燕喜堂內因為大多人都上了戲台,就只有阿爾江老爹蹲在門前抽著煙。香墨站在藤下良久,堂內的燭台都幾乎燃的盡了,一片昏黃的光芒,她就在這光芒中,靜靜站著。終於,還是開口道:「老爹。」

阿爾江老爹吐出一口細長的煙霧,花白眉下的眼抬了一下,隨即又垂下,才緩緩開口道:「是你啊。」

夜色漆黑,她遠遠站在樹藤下,夜色如霧,她的眼睛也如霧。

「老爹,我問你……藍青的眼是藍的還是綠的?」

阿爾江老爹也不抬頭,只隨手在門檻上磕了嗑煙袋道:「他?小時候是綠的。」

香墨聽了這句話,幾乎站立不穩,呼吸都隨著急促起來。

「十年前我就是在東都郊外渭水河的下流撿到他的。額頭上那麼大個傷疤,都快淹死了,模模糊糊只會說一句,『我不能留在東都』。我帶發著高燒的他回了陸國,好不容易醒過來後,以前的事又都忘了……」

一席話如一桶雪水自上面傾蓋澆了下來,一股子陰寒從腳底升起來只撞向心窩,將她凍得臉色慘白,嘴唇都在不住的顫抖。

一時間,她的腦海中的腦子裡如同策馬疾馳過萬山重嶺,迎面閃過了一幅幅的畫面。

首先想到竟然不是十年前她推落下水時,那雙幽綠眼中的怨毒。

她想到是那一次高燒生病,藍青依偎在她的懷中,雖隱匿卻仍是有跡可循的依戀。

夜半篝火旁,他明明羞澀的連著耳根都一片嫣紅,卻仍是對她說:「許是我們上輩子真的是見過。」

她想,原來天理循環真的是有報應的。心裡一陣一陣的酸楚,難以抵擋,再也按捺不住轉身就走,跌跌撞撞的走了幾步, 終於又轉頭去看了看猶在抽著煙的阿爾江老爹,臉上帶著無盡的悲哀,勉強笑了一下,道:「老爹,請不要告訴藍青我來過。」

阿爾江老爹此時方抬起頭,看著她一笑道:「我只盼他從來沒認識過你就好。」

香墨已經顧不得他說些什麼,幾乎是狼狽而去。手中的燈籠不知何時早已丟了,抄手游廊曲徑通幽處一點光也沒有,就像是走在漫漫窮途末路上,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將來。

這念頭一點點讓她的身子也跟著一截截涼下去,腳步再也無法移動,她便歪在了石壁上。手指扣著牆上的水磨青磚,浸涼的全身都混混沌沌不似自己了。

這輩子,這樣的事只做過那麼一件。她不知道做慣了這種事的別人是怎麼過的,她也總是有很多事情,妻妾無休止的爭鬥、正室安氏打壓、丈夫的冷遇、對燕脂的挂念,滿滿的添了她的每個日子。然而,偶爾也會夢見,午夜夢回依稀看見那雙碧綠的眼,心中就百般煎熬,輾轉不能再眠,驚痛難渡……

遠遠的仍有唱聲傳來,斷斷續續,聲聲切切。夜幕下籠成九重深夢,天欲寒,人自斷腸。

她失笑出聲。

她這一生,竟活脫脫也是一場戲。

那時那地那種處境,就是時光倒流,她還是會那麼做。上有高堂兄長,下有幼妹,她並沒有做錯!

可當日的封旭今日的藍青,只因撞見了罪行,無辜被害,又何來有錯!

因果、善惡、報應重重疊疊,倒了如今就都是錯。

他們彼此傾心。這就是錯!

他們生是仇,死亦是仇。

愛已無望。

香墨扶著牆渾身顫抖,不能自抑,千般惆悵輾轉,到了最後卻只化成一句哽咽:「人生若只如初見……」

「好個『人生若只如初見』!」有人冷笑道。

香墨一驚,回頭望去:「是你?」

陳瑞自陰暗處漫步行到近前,目光陰鬱:「香墨,為了這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我是不是該就在此處殺了你?」

香墨微微一愣,晃了晃身體,站穩了緩緩笑道:「為什麼殺我?因為我損了將軍你的英明,讓你蒙羞受辱?」

「背夫通姦只此一條就已經足夠了。我就在此殺了你,你又能如何?陛下向來是喜新厭舊,多少個女人,便是如你妹妹那樣的絕色也不過是過眼雲煙,你真以為能和他天長地久。」

陳瑞走到被烏雲遮蔽的月下,現出沉得比夜色還濃的眼眸,頭上壓著金絲的七梁冠。那代表了一品武將尊榮的冠,即使在這麼暗的地方,看起來依然熠熠生輝。

香墨看著,金色絲線光芒潺潺地流動,引著她一股怒火,熊熊燃燒的似要噴出胸口。

她喝道:「住口,陳瑞!你沒資格提我妹妹!」

「我倒是忘記了你們姐妹情深,當初你便是為了你那個好妹妹才爬上我的床不是嗎?」見了她動怒,陳瑞反而輕輕一笑,像是冷笑又像是譏諷:「怎麼,現在你又要向害了你妹妹的人復仇?所以,爬上了陛下的床?」

耳邊是秋蟬在唧唧地交鳴,陳瑞的每字每句內心都在他心腹之間引起一陣抽緊的疼痛。

香墨陡的揚手就揮了下去。

陳瑞迅疾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到指節發白。香墨望著他似鷹隼陰厲的目光,被烏雲半遮的昏昏月光射來,她的眸子亮的耀目:「你知道什麼?!你這樣的人知道什麼?!你知道『長恨此身非己有』是什麼?!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話還沒說完抄手游廊的轉角驀然挑出兩盞琉璃燈,像荒野中惡狠狠撲來的惡狼的瞳仁,她一驚之下忙抽回自己的手,連退幾步。

「將軍,人已經給您送來了。」

幾名侍從走近,中間的莫姬一身文君的戲服猶未換下,款款逶迤,琉璃燈金赤色的光她未卸妝的深邃面上跳躍下來,在青石的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暈開。

待侍從走到了近前,才發現香墨在,見情形似乎不對,忙跪禮道:「拜見墨國夫人。」

說完便又一時噤若寒蟬,都不敢再吭聲。

莫姬烏黑混沌的眼在望見香墨的一剎那,瞬時一亮,卻又緊咬住唇不發一言。

「饗客嗎?」

香墨說時也恍若並不識得莫姬,聲音平靜如水,像是和自己全然無關,邁步離去。走過莫姬身畔時,腳步若有似無的一頓,淡淡道:「你……可是心甘情願?」

莫姬立時跪在香墨腳下,痛哭出聲道:「夫人!求您救救我!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我……不想,真的不想……」

明明是涼秋夜,卻彷彿烈日酷暑,跪在地上的侍從身上面上已汗流不止,而陳瑞的臉,隱在重重陰翳下看不分明,只是呼吸略顯粗沉。半晌,他道:「不用這胡姬了,你們下去吧。」

侍從如獲大赦,扶起一旁猶在啜泣的莫姬,慌忙離去。

待到他們走遠了,陳瑞一把揪住香墨的衣襟,拖過去,「既然你那麼仁慈放走了她,今晚就由你來代替吧!」

陳瑞力氣大的讓香墨無法掙扎,踉踉蹌蹌間只知道被拽進了一個屋子裡。陳瑞就撲了過來,幾近瘋狂地吻著她。香墨的手指只緊緊攥著天水碧的衣袖,環抱住自己,似乎已麻木了,默默承受著。

此時,長風順著半掩的窗穿吹進,捲起來了室內漫天帷幔。

順風而來的,還有一陣陣哀呼之聲。

「……來人啊,救命!」

「……滾開,滾開!來人啊!」

那聲音似極為虛弱,絲絲細細若一枚鋼針扎入香墨耳內,熟悉的她一陣轟鳴。

伏在她肩胛處啃噬的陳瑞也不由停住了動作。

然後,就又傳來李原雍飽含了慾望的聲音。

「美人,別怕我會好好疼愛你的……」

陳瑞已經止不住的低笑了出來,附在香墨耳邊低語道:「都說那李原雍喜好男色,果然不假。」

說著一手覆在香墨胸口上,微微用力,灼|熱的帶著濕膩的氣息噴薄在她的面上。

香墨緩緩抬起頭,房內因未曾掌燈烏黑一片,頭頂上的雕樑畫棟梁慢慢模糊彎曲了起來。

而她心痛如絞。

第一剎那她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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