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卷 香墨彎彎畫 第八章

香墨出了康慈宮一路快走,直走到御苑的假山瀑布旁,嘩嘩的水聲激在鋪滿了晶徹的雨花石之上,濕重的涼氣瞬時撲來。她驀然止住腳步,一時間瀑布如銀漿在假山上潑撒下來,水波綺色七彩,四處輕漾,烈日映著水光,耀目欲盲,便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封榮伸手慢條斯理抬起了她的下頷,問:「怎麼了?見到你丈夫不高興?」

細密精繡的翟紋袖口下,手指冰涼的幾乎沒有什麼溫度,香墨緩緩張開眼,眼前的封榮笑意更濃,俊秀已極容貌在瀲灧閃耀的日光下,就有了一種邪惡。

「有什麼高興不高興,事到如今,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

香墨一把掙開連退數步,翠色百褶裙拖曳迤邐,不慎踏上眼見就要倒入瀑布下的池中,封榮忙伸手攔腰攬住,但因用力過大,倒使兩人歪在了白玉欄杆上。

內侍慌忙上前攙扶時,香墨珠玉翠翟的鳳冠業已掉到了池中,發如烏瀑飛散而開。封榮一把揮開攙扶的內侍,摟著香墨縱聲大笑。香墨從來都知道他喜怒不定,也不掙扎,想著剛才康慈宮內陳瑞的臉色,不由的也笑了出來。

細小的水花,如同冬日的點點飛雪,繁亂零落的粘在他們的衣服發間,瞬間化掉。

笑到了一半,就感覺有一對極陰冷的視線望定了她。

香墨側頭望過去,不遠處宮婢環繞的女子,明眸皓齒十分美麗的模樣,只是失之過於削瘦,面頰尖削的幾近刻薄寡情。並沒有著嚴整宮裝,一條鵝黃鳳尾裙,裙上條條絲帶獵獵飛揚,用金線堆堆簇簇的百翟紋飾,彷彿正在迎日羽化。

此時見香墨望過來,那雙沁了刀子的眼裡立刻蕩漾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一旁本來手足無措的內侍,都應匍跪了滿地。

瀑布邊水聲如雷,在耳中隱隱迴響,香墨不由一個恍惚。覺得香墨的笑聲止了,封榮也轉過頭,看見那女子稍愣了一下,便燦然一笑,用著一種稚氣且依賴的神情來輕輕喚她:「子溪,你怎麼起來了?身體好點了?」

杜子溪這才屈膝緩緩一禮:「陛下。」

被封榮拉起的香墨被他緊緊摟著,無法行禮叩見。杜子溪淡淡側首一笑,沒說什麼。她身旁攙扶的年紀稍長的女官,輕聲極溫柔的道:「萬歲,命婦不叩拜皇后,於禮不合,有失體統。」

封榮雙目陡然一橫,女官不敢再說,慌忙把頭低下去。

杜子溪此時緩緩開口,笑意暖如春風:「回陛下,臣妾小半個月前就好了。」

水光將她影拉得忽長忽短,波動不定。她聲音極細,面上始終是沒有血色的蒼白。

封榮手中緊緊拉著香墨。眼凝視杜子溪,柔和如水,說:「好了就改四處多走走,玉池去了嗎?那裡的荷花還開著呢,景緻不錯。」

說著另一隻就去撫摸杜子溪的面頰,她神色一暖,順勢握住封榮的手。

封榮的心境一閃,極快的將手抽出,拉著香墨走開,只留給杜子溪一個揮手的背影:「改日朕去看你。」

明黃的背影隔著細細淡薄的水霧,漸漸模糊,不再復返。

杜子溪還是屈膝一禮,淡淡的道:「恭送陛下。」

香墨有些跟不上封榮的步伐,腳下被長裙拖得有些踉蹌,可他的雙手仍舊是緊緊地抓住她,手指依舊冰冷。

她凝視著明黃的背影,微啟雙唇,輕聲一句:「陛下很喜歡皇后呢。」

封榮瞬時停住腳步,手緩緩鬆開。

「嗯,子溪很溫柔,朕很喜歡。」

說完才轉過頭看向香墨,笑了一笑。陽光映著他的臉,純然孩子氣的笑容。

像小孩得到甜蜜的糖,連瞳孔都是閃亮的。

看不見一點陰影的笑容。

「不過朕更喜歡你,雖然你一點也不解溫柔。」

香墨好似沒聽見他說什麼,只轉眼回望瀑布,杜子溪還是站在那裡,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細密地覆蓋下一片淺淡的陰影,勾勒在臉龐深處。她的面頰一半迎著日光,另一半卻映著水光,兩重光亮到了極處,反而有了一種異樣的陰沉。

香墨不禁喃喃低語道:「很像……」

封榮耳尖,仍是聽到了,便問:「什麼很像?」

「沒什麼……」

她微弱地笑了笑,蜜色的面頰帶著薄薄光暈。然後一隻手極輕柔地,好像要撫摸似地,倘若再揚高一尺,便可以觸到封榮的臉龐。然而,終是沒有,轉身默默獨自走開。

耳畔傳來風簌簌吹落樹葉的細微聲響,略帶沙啞。封榮的眼瞬間黯淡,隨即快步上前。她的發因為鳳冠掉落,披散著幾乎蜿蜒在腳下,他緊緊抓住她把連臉進軟儂香密的青絲間,小獸一樣依戀。

陳瑞攜著安氏出了康慈宮,李原雍就從後趕了上來,行至陳瑞面前微笑之間露出半絲狡意。「陳將軍,怎麼這麼急著走?我還有話個你說呢!」

「尚書大人有事?」

對著陳瑞不冷不熱的回應,李原雍也不在意,反而親熱的拉住陳瑞,輕笑道:「京中慣例,封疆到京都要設接風宴的,更何況勞苦功高如陳將軍你。可是陛下……所以這次就由我招待陳將軍,今晚在寒舍就恭迎陳將軍和您兩位夫人的大駕了。」

面對這半諷半奉的鬼話,陳瑞淡淡一笑,眼卻已兀地陰鳩,不著痕迹的抽出手,只道:「尚書大人美意在下怎敢推辭,今晚一定到。」

說完斂了眼神,轉身就走,直至無人處眼底才寒氣四射。安氏一直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後,此時放上前一手撫上他的後背,輕語:「相公,香墨……」

話還沒說完,就被暴怒的陳瑞一手揮開,跌倒在了地上。

「你自己回去。」

說完也不看安氏,轉身而去。伏坐在地滿身金翠綢緞零落遍地的安氏面色不變,仍是淡淡的模樣,只有睫抖動了些許,落下一層重重的陰影。

來到杜府時,杜江正在花園內。菊花剛開,滿眼燦燦的黃,赤金打造一般。因天太熱,反而開得有些凋落了,因杜江不許掃,於是鋪了一地的重重錦毯。

陳瑞進來時,杜江正逗弄著他送的雪白的海東青。而這海東青陳瑞重金得了一對,分送給杜江和李太后。

看到陳瑞過來,杜江低垂的頭似是不經意間挑起眼帘便又垂了下去。

「恩師,您早就知道了?」

陳瑞說時語調十分平靜,沒有一點起伏。

杜江心口不由一窒,眼前的人,揮手之間笑談天下,平蜀道,封東漠,統帥二十萬大軍肆意馳騁,心思早已不可琢磨。

於是,神色愈加慈藹:「雲起,女人而已,不用那麼在乎。」

「弟子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這種羞辱。」

陳瑞唇上漸漸掛上了冷笑。垂下首,手腕在朱紅金絲銀繡的沉重官服之下已經沒了當年的蒼白,黝黑的肌膚,手指間遍布因握劍而磨出的厚繭。

「我二十歲棄文從武,轉戰南北,有今日的軍功,都說是靠恩師的提攜。可恩師知道,我身上的幾十處傷痕那樣不是真刀真槍拼回來的,西北韃靼,南之蠻夷。蜀道漠北我都走遍了,我為他陳家稱得上殫精嘔血,可是他們怎麼回報我的?我現在成了整個東都的笑柄。」

然後,他拉長了語調,含著陰狠的輕笑道:「難道,他們陳家和李家是想要逼反我嗎?」

「住口!」

杜江手中被拿著盞茶,聞言臉色丕變,茶盞揮去正好裝著海東青的玉籠子便砸了個粉碎,被金鏈圈住腳的海東青兀自在那裡撲騰。

他一揚手,一記耳光驟然狠狠抽過陳瑞毫無防備的臉,清亮地一聲響。

陳瑞並不去捂臉,冷冷眼神陰鳩地緩慢轉過頭,低低喚了一聲:「恩師。」

杜江放下顫抖的手,拉住陳瑞,已經有些昏花的眼睛陡然燃燒起來:「我知道你難,然而我們是做臣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陳國是你的家,你的國,保家衛國,你責無旁貸,知道嗎?」

「恩師知道現在陳國已經變成什麼樣了嗎?尤其是他李氏一族的封地風吉,民生苦,苦不堪言。我能平外患卻不能省內憂。恩師……」

杜江閉目,深重而緩慢地呼吸,猛然抬眼,盯住陳瑞,白如霜雪的眉下深黑的雙眸里如幽潭一般。

「人都說,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在我這裡則不然,我杜江眼中心中,只有陳國的皇帝。皇帝昏庸不要緊,要知道幾百年才出一個賢君,所以百姓怎樣都與我無關,我保的,只是我陳國的皇。」

還記得多少年前,金殿上滿朝朱紫,十幾名科甲進士俱跪在丹陛之下,而他是在最末端,那時的丞相吳連城曾說他,「文采末流,人亦末流」,一時傳位東都笑談。後來,英姿勃發之年的英帝問,「何為社稷」。那麼多人皆侃侃而談,社稷既為民,民為重,君為輕。只有他說,社稷就是君,民輕之。於是,英帝親點他為狀元,御筆硃砂賜他名為「江。」自此後肥馬輕裘,縱橫捭闔。

此時風起,吹的他衣袂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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