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卷 香墨彎彎畫 第一章

巧藍是早於宮使一日到的平洲。

定安將軍十年來第一次返回東都,朝謁新皇。然而本應一個月前就到東都的隊伍,被突如其來的暴熱耽擱在了平洲。

平洲的驛館是兩進的院落,七月里即使是夜晚也似燃著火,炙熱的連呼吸都被凝結住了,而巧藍依舊披著一件漆黑的斗篷,在侍女引領下進了內堂。

院子里幾株狹長的白玉簪開得如月皎潔,巧藍身上猶帶著玉簪的清香跨過門檻,伸手掀落兜帽的同時,一股極其濃郁的香氣向她撲來,巧藍一愣,細細分辨不由一驚,長居宮中的她知道,那正是長期禮佛的人才能沉澱凝結出的檀香。

侍女朝著向室內帷幕之後,輕聲說:「夫人,人來了。」

片刻後,帷幕動了動。

室內數盞燈火光芒通徹,隔絕內外的錦簾,明明布料厚重,此時在燈下也變得極輕極軟。交錯綉著蔥倩與黛紫飛鳥的錦帛帷幕,內室的人影淡淡照在其上。半晌後,才伸出一隻蜜色塗著丹蔻的手,慢慢撥開了帷幕。

松花色的纏枝袖下露出手指,一串沉香佛珠漫不經心在指間繞著。一百零八顆的佛珠,佛頭上的藏青色流蘇一直垂在桃紅色的裙上,隨著微緩的步伐,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

看著那張因眉深目重而變得濃艷的面容,巧藍眼漸漸模糊,只覺得香墨周身籠了一層暈光,緩緩跪在地上,顫聲道:「私逃宮婢巧藍,見過墨國夫人。」

香墨上前扶起她,微微蹙著眉,問:「巧藍出什麼事了?」

巧藍抬頭警醒地超四下看了看,方才眼神閃閃地看向香墨。

「有什麼話就說,無妨的。」香墨遣下了侍女,才偏著頭看她,那雙似是被香火迷濛了一樣的眼睛微微眯起來,說:「那人近兩三年都不曾進過我的房間了。」

香墨說得毫不在意,巧藍卻不禁陡然一驚,沉默了半晌方才哽咽出聲:「主子她……在一個月之前已經薨了……」

香墨聞言,只覺得心突然漲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里聽了一個夏天的蟬聲,像耳鳴一樣震得她緩緩後退坐在椅子上。轉眼盯著窗下白玉簪花,眼睛漸漸模糊,但她馬上低頭垂下了濃密的長睫,掩住了淚光。神態端然,可手死死攥住佛珠,心跳還是慢慢慢慢地漸漸沉重起來:「她最後都說了什麼……」

巧藍低泣:「主子說,她很幸福,請夫人您不要挂念……」

香墨鴉翼似的睫毛瑟瑟地抖著,良久,方道:「她是太后怎麼送走的?下毒?白綾?還是五馬分屍?」

「那日主子去了康慈宮喝完茶回來,睡了個午覺之後,就腹痛不止,然後就……」

卻不待巧藍說完,香墨猛地睜眼幾乎是惡狠狠的瞪著她,厲聲道:「太后為什麼突然對她下手?!我以為就算她忍不住,也要等一段時日才對燕脂下手,為什麼這麼早?!!!」

巧藍本不想說,卻在此一瞬間,瞧見香墨眼中已凝了一團戾氣,不禁心頭一突,一時也不知如何,只囁嚅:「因為……因為……主子和陛下有了私情,被李嬤嬤撞見……」

室內的檀香凝悄無聲息的固空,愈見濃郁,巧藍的聲音在耳邊隱隱回蕩,如同遠在千萬里之外。香墨手指與沉香佛珠緊緊糾結,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一陣恍惚,似是有一生那麼長,卻只是一剎那。

「所以,她說很幸福?」

巧藍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是的,夫人,請節哀……」

「我知道了。我這裡你也不能久留,你倉惶出逃,看來也沒帶什麼,我給你準備些銀錢,你走吧!走的越遠越好……」

待侍女送走了巧藍,香墨坐在那裡很久很久,發不出聲音,眼卻愈來愈模糊,只在朦朧間看見室內的燈火,明亮的照著。一片耀眼到了極處的光芒里,燕脂的笑顏是恍惚幻在眼前,她看見燕脂站在陳王府的角門外,暮夏時落日迷離,明明是淚流不止,卻依舊勉力笑著的燕脂。

那是姐妹最後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到現在,連她最細微的神情都還清楚記得。只是今生在不得相見,終究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香墨緩緩鬆開自己的手,狠力的將手中的佛珠扯下來,念珠穿在藏青的絲繩上,非常結實。只扯下了一個,剩下的珠子在線上輕輕地滑下去,嘩啦啦的灑滿了一地。這一響,讓香墨一驚,方回過神從椅子上起身。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勉強微微顫抖著手腳來到內堂。一把將佛龕上供著尺余高的白玉觀音慣在地上,羊脂白玉斷成幾截。她隨即抄起鎏金香爐又砸向那些白玉碎片,一下,又一下直至將白玉觀音砸的粉碎。

身上被汗濕透了,沿著身子淌下,倒似被刀子一道道地割開,血涌了出來。

第二日天氣仍是炎熱難耐,即使平洲驛館花木濃蔭,還是抵受不住暑氣。陳瑞不耐,索性叫了戲班進來,在臨水而設亭台里喧起了鼓樂,曲目是《伍子胥傳》。一時水清樂來,倒也清涼一片。

平洲並不是什麼繁華之地,因而不論伶人怎樣將聲音掐得凄凄切切,仍舊只讓人只覺得懨倦。香墨強打精神去看,一旁坐著此次一同赴京的陳瑞和他的正室夫人安氏,新納的第七房寵妾契蘭。

安氏到底是名門出身,此時一面搖著手中內製團扇,一面蹙眉對陳瑞道:「按例先皇守喪三年,期間不宜樂宴吧?」

還不等陳瑞答話,契蘭便拿著絲帕掩唇嬌俏一笑,介面道:「姐姐,出來了哪裡還有那麼多忌諱,咱們只圖個高興就好了。」

安氏以扇掩唇,微微一笑,一派大家閨秀的儀態。只有坐在她身側的香墨,才聽見極為輕微的一聲:「蠻子!」

而契蘭正是出身南夷。

台上的人剛唱完伍子胥自刎前的最後一句唱詞:「吾死後,將吾眼挖出懸掛於吳京之東門上,以看吳滅亡。」

那時香墨還在想,這個可憐的人,到死都無法看一眼自己的故鄉。然後,宮使的報喪信就到了。

香墨面色如常,倒是安氏面上神色幾轉,臉上浮起一層十分奇異的微笑,慢慢地對香墨說:「妹妹節哀。」

語音溫柔,彷彿感同身受的哀憐。

「也好,去了也是孝敬先帝爺,不算她福薄。」反觀香墨揚聲極為爽脆一笑:「還好這齣戲剛好唱完了,不然今晚可得惦記呢!」

契蘭冷冷一哼,毫不客氣的揶揄道:「倒真想的開呢!」

香墨則彷彿沒聽出話外之意,仍舊笑說:「妹妹謬讚了」

契蘭還待說什麼,陳瑞已經狀似隨意的開口:「你的佛珠呢?」

香墨聲音與神情一樣含笑無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極清楚:「不小心扯散了。」

戲散人散,難得的陳瑞也跟香墨回了房,在室內繞了一圈之後,伸手捉住香墨的下頜,細細地打量著她,微笑著說:「你那尊專程請了活佛開光的白玉觀音呢?」

香墨仰首迎著他嫣然一笑,眼神晶亮,不答反問:「我們什麼時候走?」

陳瑞忽的恍惚了一下,隨即不禁失笑:「你究竟是聰明呢,還是糊塗?」

說罷忍不住伸手,抱住了香墨,香墨掙了一下,然後還是乖乖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有的女人高興時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喜歡上一個人時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生氣時笑得最漂亮。而你,別有所圖的時候笑得最漂亮。」

陳瑞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紗燙在她的肌膚上,近在咫尺的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香墨難以自制的起了一身寒慄,然而他們離得那樣近,她連躲避也無處可去,只得任憑他用極冷的目光寸寸釘住她。

「我就是別有所圖,你不也還是十年阻我赴京?」

陳瑞輕笑:「你知道了?有這麼明顯嗎?」

他的聲音在耳畔,那樣坦然,坦然的令香墨生出一種難言的滋味,細細分辯,竟像是怨恨。

戲台是搭在平洲城內一處偏僻的空場上,鑼鼓絲竹嘈嘈切切響起時,台下的人則是寥寥無幾,戲台上的人已經見怪不怪了。在陳國,胡人的戲班在每個城鎮初時受到的都是冷遇。

不多時,飾演卓文君的莫姬款款而上,金花銀地子的長緞水袖輕振,髻上插著的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漢時往事,重重樓台下痴情男女,又是一場戲開鑼。

微傾頭,他的司馬相如不用彈奏,只揚聲高唱,唱的是一曲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眼風若有若無掃下台去,台下不知何時已是人頭攢動,興緻勃勃看著聽著。

待見到他目光轉移時,不約而同的猛然爆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他揚眉一笑,抬眼即不看卓文君,也不看台下,只是看向天的盡頭。

盡頭之處,一個燒的火紅的圓日正在落下,火紅霞雲,橫卧蒼穹。映得他的眼,他眼下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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