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羅迦又來到了寧夜宮的門前。那株老樹已有百年,仍是蔥鬱,樹冠伸展開,在夜色中更添重重陰影。

他正欲邁步,何淺尖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皇上,皇后娘娘在宮門前擺上一盆白月季。」

宮中舊例,妃嬪帶病或是不方便之時便在宮門前擺上一盆月季,表明不能侍奉御架,但是經年不用。

這個暗號還是前朝的宮闈中傳下來的,黎宮裡也襲著這規兒,所以皇后令放月季花在門前,算是拒絕皇帝的意思。

「皇上,咱們走嗎?」

何淺跟在羅迦的身後,蹙起了眉。

「不急,等等,再等等……」

羅迦說著,神情有些恍惚。

老樹上每一片油綠的葉,隨著夜風閃閃爍爍,顫動如情人間的吻,撥動的琴。

記憶中青衣少女踏花而來,修長的柳眉、含波的明眸、形態姣好的朱唇。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西東,南北西東,只有相隨無別離。

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可曾覺得寂寞呢?

離開了樹枝的葉在風中飄零,落到了他的衣擺上。

她,身體可曾好些?是不是又瘦了?

風漸漸狂起,帶著廊前高掌的宮燈,搖搖曳曳,驚破了他的倒影,泛起了細碎的痕迹。

寧夜宮中華燈明亮,她的身影映在茜紗窗上。

他不覺望得痴了,醉了。

記憶中,她看著他,眼下的藍色胭脂花,宛若淚痕。

她輕輕嘆息,寂寞的羅迦……

她高傲的說,我不再愛你了,羅迦……

花開花落,別已經年。

她的影,在他的心中從未消逝。

恨君恰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的團圓是幾時?

咫尺天涯,她說的那麼的對,他們離的最近,卻也離的最遠。

幾點微雨從天幕飄下,沾在衣襟上,瞬間化了。

羅迦伸出手,雨珠溫柔地落在他的手心。

「下雨了,陛下。」

何淺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羅迦冷峻的神色所阻,只好不再出聲。

雨漸漸地密了,密密的雨點不停地敲打著滴水檐,一聲聲,一縷縷,綿綿不絕。

寧夜宮中,夜熔抱著琵琶,手指撫過琴弦,攏在指尖,一絲一弦,裊裊的之音,漸漸傳開。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窗外。

羅迦正立在漫天的大雨中,一動不動地,痴痴地聆聽著。

即使何淺撐著傘,他的衣服卻依然早已濕透,雨水從臉上不斷流過,他恍若未覺,只是痴痴地聽著那琴音。

天在流淚,不知是流著她的,還是他的。

雨在流淚,像她一樣的憂傷。

琴在流淚,像他一樣的惆悵。

時間就這樣淅淅瀝瀝地從身邊流過……

他們終是錯過了,錯過了……

窗內,琴聲嘎然而止。

她雖然看不見,但是感覺到了何度奇異的不安。

「怎麼了?」

「娘娘,皇上在宮門外。」

孤燈如豆,在軟煙羅的窗紗上映出了暗青色的影子。

凜凜的夜風從窗外湧入,清冷的味道越來越濃,迷漫在這夜的空氣中,令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這種冰冷的氣息,繞在她周圍的寒氣令她的神志幾乎要麻木了。

窗戶被風吹得吱吱呀呀地響,雖然看不見,但是夜熔知道,那個人一直守在窗外。

那個人?是誰?曾經恨過、曾經怨過的人。曾經?多久?多少年,多少個日,多少個夜。愛與恨像是沾了毒的鹽,一點一點地撒在依舊無法癒合的傷痕上。

久了,痛得都已經麻木了了……

還恨嗎?還恨嗎?還恨嗎?

夜色茫茫中,羅迦看著何度撐著一把青竹傘的人穿過庭園而來,淡色的長袍儘是濕痕,抬臉道:

「陛下,娘娘請您進去。」

雨聲不止,冷冷清清的。青階下的竹帘子泛了黃,零丁有幾片葉落。

挑起帘子,屋內光線昏黃。

她半卧在竹榻上,玄色的紗衣輕飄飄的掛在身上,長極的青絲隨手挽了個髻,餘下的卻仍是灑了半個榻,衣袖之間露出白如溫玉的一段手腕,竟是愈看愈蓋不住骨子裡的寒涼,妖青的詭異,帶著腐朽的頹靡。

他的腳步略頓了頓。

夜熔並不理他,只是安靜的坐在榻上,倒是何度捧了一碗薑湯與他喝,並請他歇下。

羅迦揮手摒退了他,輕聲開口。

「熔,你恨朕對嗎?」

自從莫愜懷死後,夜熔病似乎又纏纏綿綿的繞回來,這些日子愈發的嚴重,臉上也就只剩下蒼白這一種顏色了。

直到羅迦出了聲,她才微微抬起眼來,眼裡的神采凜了凜,手指輕輕在竹榻上扣了扣,珠圓玉潤的指甲,像玉似的。

好美的眼睛,羅迦突然發現,那雙凝視著他的眼睛是如此地深邃,幽幽的,宛如月夜裡一泓寧靜的秋水,吸引著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

如果能看得見,想必會更加的美麗吧。

而心思百轉,像針一般痛在心肺之中。

幽幽的香息在冰冷的空氣里飄然浮動著,搖曳的燭火籠在他們身上,留下一層晦暗。

原來,這就是他深夜邇來的原因……

恨嗎?

真遙遠啊,遠得都快記不清了。

恨嗎?

人都說有多少恨就有多少愛,那麼她是愛他還是恨他呢?

為什麼要問她呢?

羅迦將她的表情收到眼底,心底,心慢慢的往下沉……

緩緩地、緩緩地捧起了夜熔的臉,用熱得快要燃燒起來的目光凝視著她:

「朕知道,你不想再見到朕,看到朕很痛苦吧?你就那麼愛他,那麼愛那個已經死了莫愜懷?」

溫柔地將她冰冷的身軀擁入懷中,撫摸著她的髮絲。

燭光熒熒,他細細看來,她的青絲上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了點點的白,原本烏澤不再,那絲絲縷縷的灰白憔悴就像殘冬的枯葉。

而她只是側著耳細細的聽著,不知是聽他,還是聽窗外的細雨。

「朕,知道,他死了你很傷心。可是你還有朕……」

他的氣息拂在耳邊,並不是炙熱,而是溫暖的,一如記憶中的溫暖。

「我並不是一個忠實的妻子,七出之條,我犯了『淫』不是嗎?」恍如琉璃的眼睛中,一絲清寒徹骨,她安靜的吐出一字一句:「其實你一道聖旨就可以解決的,賜死我,不就得了。」

她的話,讓羅迦覺得自己的呼吸卻似乎即將終止,壓抑了非常久的情感在這個瞬間從胸膛里迸發了出來,他彷彿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會有如此激烈的情感。

他伸出手出手,猛的將她緊緊的,死死的抱住。

「我捨不得。」從身體深處被緩緩的擠壓出來的語調,壓抑著的渴望:「我捨不得!」

「殺了我,你就解脫了,我們好像註定為敵,夜氏和皇權註定的不能共存!殺了我吧……羅迦,那樣我們就都不會再為彼此痛苦……殺了我……」

夜熔被羅迦緊緊的抱著,她本是一動不動,像個沒有一絲生命的玉質雕像,然後慢慢的,她抬起手臂,輕輕的,幾乎就要感受不到的放在他的肩上。

冰涼的手心,稱得上溫柔的撫摸著羅迦。

羅迦的手臂漸漸抱的更緊了。

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緊緊的,死命的擁抱在一起,像是就這麼要融為一體。又像是要把身體里,甚至是靈魂深處的痛苦和怨恨就這麼擠出來。

「我想你,很想你……一直都在想著你……」羅迦在她耳邊低低的說著,眼睛裡微微泛過一絲疼痛的光彩:「熔……如果你不是女子,你就是朕最大的敵人,朕無論如何也要除掉你,但是你是女子朕又愛上了你……你擅權專謀,精於操算,倘若再恩寵加於一身,此禍,不可估量……你說,朕應該怎麼辦?」

她恍惚地笑了,手指滑過羅迦的嘴唇,手指尖露出那一點冰冷的溫柔。

撫摸他的臉頰、他的眼睛,留下冰冷的痕迹。

「愛我?羅迦,你拿什麼愛我?你的愛太無情,太反覆。你的愛,連愜懷萬分之一也不曾及上!」

他狠狠的閉了閉眼,驀的反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手越來越緊。

她長長的黑髮在身下散開,一絲一縷。

夜熔微弱的呼吸拂在他的耳鬢,那冷冷的肌膚、冷冷的髮絲,還有那冷冷的呼吸,隱約間,帶著一種清清寒寒的香氣,清如水、寒亦如水。

她也越來越喘不上氣來,喉嚨里又癢又痛,眼前陣陣發黑,眼淚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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