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迦又來到了寧夜宮的門前。那株老樹已有百年,仍是蔥鬱,樹冠伸展開,在夜色中更添重重陰影。
他正欲邁步,何淺尖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皇上,皇后娘娘在宮門前擺上一盆白月季。」
宮中舊例,妃嬪帶病或是不方便之時便在宮門前擺上一盆月季,表明不能侍奉御架,但是經年不用。
這個暗號還是前朝的宮闈中傳下來的,黎宮裡也襲著這規兒,所以皇后令放月季花在門前,算是拒絕皇帝的意思。
「皇上,咱們走嗎?」
何淺跟在羅迦的身後,蹙起了眉。
「不急,等等,再等等……」
羅迦說著,神情有些恍惚。
老樹上每一片油綠的葉,隨著夜風閃閃爍爍,顫動如情人間的吻,撥動的琴。
記憶中青衣少女踏花而來,修長的柳眉、含波的明眸、形態姣好的朱唇。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西東,南北西東,只有相隨無別離。
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可曾覺得寂寞呢?
離開了樹枝的葉在風中飄零,落到了他的衣擺上。
她,身體可曾好些?是不是又瘦了?
風漸漸狂起,帶著廊前高掌的宮燈,搖搖曳曳,驚破了他的倒影,泛起了細碎的痕迹。
寧夜宮中華燈明亮,她的身影映在茜紗窗上。
他不覺望得痴了,醉了。
記憶中,她看著他,眼下的藍色胭脂花,宛若淚痕。
她輕輕嘆息,寂寞的羅迦……
她高傲的說,我不再愛你了,羅迦……
花開花落,別已經年。
她的影,在他的心中從未消逝。
恨君恰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的團圓是幾時?
咫尺天涯,她說的那麼的對,他們離的最近,卻也離的最遠。
幾點微雨從天幕飄下,沾在衣襟上,瞬間化了。
羅迦伸出手,雨珠溫柔地落在他的手心。
「下雨了,陛下。」
何淺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羅迦冷峻的神色所阻,只好不再出聲。
雨漸漸地密了,密密的雨點不停地敲打著滴水檐,一聲聲,一縷縷,綿綿不絕。
寧夜宮中,夜熔抱著琵琶,手指撫過琴弦,攏在指尖,一絲一弦,裊裊的之音,漸漸傳開。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窗外。
羅迦正立在漫天的大雨中,一動不動地,痴痴地聆聽著。
即使何淺撐著傘,他的衣服卻依然早已濕透,雨水從臉上不斷流過,他恍若未覺,只是痴痴地聽著那琴音。
天在流淚,不知是流著她的,還是他的。
雨在流淚,像她一樣的憂傷。
琴在流淚,像他一樣的惆悵。
時間就這樣淅淅瀝瀝地從身邊流過……
他們終是錯過了,錯過了……
窗內,琴聲嘎然而止。
她雖然看不見,但是感覺到了何度奇異的不安。
「怎麼了?」
「娘娘,皇上在宮門外。」
孤燈如豆,在軟煙羅的窗紗上映出了暗青色的影子。
凜凜的夜風從窗外湧入,清冷的味道越來越濃,迷漫在這夜的空氣中,令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這種冰冷的氣息,繞在她周圍的寒氣令她的神志幾乎要麻木了。
窗戶被風吹得吱吱呀呀地響,雖然看不見,但是夜熔知道,那個人一直守在窗外。
那個人?是誰?曾經恨過、曾經怨過的人。曾經?多久?多少年,多少個日,多少個夜。愛與恨像是沾了毒的鹽,一點一點地撒在依舊無法癒合的傷痕上。
久了,痛得都已經麻木了了……
還恨嗎?還恨嗎?還恨嗎?
夜色茫茫中,羅迦看著何度撐著一把青竹傘的人穿過庭園而來,淡色的長袍儘是濕痕,抬臉道:
「陛下,娘娘請您進去。」
雨聲不止,冷冷清清的。青階下的竹帘子泛了黃,零丁有幾片葉落。
挑起帘子,屋內光線昏黃。
她半卧在竹榻上,玄色的紗衣輕飄飄的掛在身上,長極的青絲隨手挽了個髻,餘下的卻仍是灑了半個榻,衣袖之間露出白如溫玉的一段手腕,竟是愈看愈蓋不住骨子裡的寒涼,妖青的詭異,帶著腐朽的頹靡。
他的腳步略頓了頓。
夜熔並不理他,只是安靜的坐在榻上,倒是何度捧了一碗薑湯與他喝,並請他歇下。
羅迦揮手摒退了他,輕聲開口。
「熔,你恨朕對嗎?」
自從莫愜懷死後,夜熔病似乎又纏纏綿綿的繞回來,這些日子愈發的嚴重,臉上也就只剩下蒼白這一種顏色了。
直到羅迦出了聲,她才微微抬起眼來,眼裡的神采凜了凜,手指輕輕在竹榻上扣了扣,珠圓玉潤的指甲,像玉似的。
好美的眼睛,羅迦突然發現,那雙凝視著他的眼睛是如此地深邃,幽幽的,宛如月夜裡一泓寧靜的秋水,吸引著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
如果能看得見,想必會更加的美麗吧。
而心思百轉,像針一般痛在心肺之中。
幽幽的香息在冰冷的空氣里飄然浮動著,搖曳的燭火籠在他們身上,留下一層晦暗。
原來,這就是他深夜邇來的原因……
恨嗎?
真遙遠啊,遠得都快記不清了。
恨嗎?
人都說有多少恨就有多少愛,那麼她是愛他還是恨他呢?
為什麼要問她呢?
羅迦將她的表情收到眼底,心底,心慢慢的往下沉……
緩緩地、緩緩地捧起了夜熔的臉,用熱得快要燃燒起來的目光凝視著她:
「朕知道,你不想再見到朕,看到朕很痛苦吧?你就那麼愛他,那麼愛那個已經死了莫愜懷?」
溫柔地將她冰冷的身軀擁入懷中,撫摸著她的髮絲。
燭光熒熒,他細細看來,她的青絲上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了點點的白,原本烏澤不再,那絲絲縷縷的灰白憔悴就像殘冬的枯葉。
而她只是側著耳細細的聽著,不知是聽他,還是聽窗外的細雨。
「朕,知道,他死了你很傷心。可是你還有朕……」
他的氣息拂在耳邊,並不是炙熱,而是溫暖的,一如記憶中的溫暖。
「我並不是一個忠實的妻子,七出之條,我犯了『淫』不是嗎?」恍如琉璃的眼睛中,一絲清寒徹骨,她安靜的吐出一字一句:「其實你一道聖旨就可以解決的,賜死我,不就得了。」
她的話,讓羅迦覺得自己的呼吸卻似乎即將終止,壓抑了非常久的情感在這個瞬間從胸膛里迸發了出來,他彷彿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會有如此激烈的情感。
他伸出手出手,猛的將她緊緊的,死死的抱住。
「我捨不得。」從身體深處被緩緩的擠壓出來的語調,壓抑著的渴望:「我捨不得!」
「殺了我,你就解脫了,我們好像註定為敵,夜氏和皇權註定的不能共存!殺了我吧……羅迦,那樣我們就都不會再為彼此痛苦……殺了我……」
夜熔被羅迦緊緊的抱著,她本是一動不動,像個沒有一絲生命的玉質雕像,然後慢慢的,她抬起手臂,輕輕的,幾乎就要感受不到的放在他的肩上。
冰涼的手心,稱得上溫柔的撫摸著羅迦。
羅迦的手臂漸漸抱的更緊了。
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緊緊的,死命的擁抱在一起,像是就這麼要融為一體。又像是要把身體里,甚至是靈魂深處的痛苦和怨恨就這麼擠出來。
「我想你,很想你……一直都在想著你……」羅迦在她耳邊低低的說著,眼睛裡微微泛過一絲疼痛的光彩:「熔……如果你不是女子,你就是朕最大的敵人,朕無論如何也要除掉你,但是你是女子朕又愛上了你……你擅權專謀,精於操算,倘若再恩寵加於一身,此禍,不可估量……你說,朕應該怎麼辦?」
她恍惚地笑了,手指滑過羅迦的嘴唇,手指尖露出那一點冰冷的溫柔。
撫摸他的臉頰、他的眼睛,留下冰冷的痕迹。
「愛我?羅迦,你拿什麼愛我?你的愛太無情,太反覆。你的愛,連愜懷萬分之一也不曾及上!」
他狠狠的閉了閉眼,驀的反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手越來越緊。
她長長的黑髮在身下散開,一絲一縷。
夜熔微弱的呼吸拂在他的耳鬢,那冷冷的肌膚、冷冷的髮絲,還有那冷冷的呼吸,隱約間,帶著一種清清寒寒的香氣,清如水、寒亦如水。
她也越來越喘不上氣來,喉嚨里又癢又痛,眼前陣陣發黑,眼淚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