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黑暗中的牢房,空氣之中充滿了鮮血味道和潮濕的氣息。

猛地,牢門被推開了,沒有光線的黑暗中陰影開始蠕動,衣料摩擦的聲音輕輕的響起,片刻,莫愜懷所熟悉的纖瘦身影出現在了視線之中。

陡然抬起頭來,蒼白憔悴如鬼魅一般,精鋼的鐵鐐略動了動,便發出的金屬摩擦的聲音,空氣中的血腥味道比起剛剛來濃郁了許多。

這一夜的月光如水一般,從天邊傾下,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濃或淡,在她極美的臉上映出了班駁的陰影。

「你來了……」莫愜懷微弱的笑了起來,飽受了刑罰之後的他,整個人都有著一種非常蒼白的孱弱感覺。

此時此刻,他第一次如此慶幸夜熔無法視物的這個事實。

「為什麼要來,不是跟你說沒事的嗎?」

他說完的時候,她已經尋著他的聲音,摸索著緩緩走近。近了他才發現她這幾日瘦了許多,蒼白有些脫了形,下頷更加狐狸似的尖銳了。

她的臉龐在月色之中如水平淡,連半點漣漪都沒有,卻隱隱的縈繞著一種戾氣,好似撲著一層明滅不定的妖火。

「胭脂……」莫愜懷忍著身上的痛,綻開的笑意掛在嘴角之上,額前黑髮讓他半側臉孔掩入暗色,一副戲謔口吻:「不管怎樣能見到你真好……真的……胭脂……我、我很想你。」

她並不回答,只是緩緩地伸出手,摸索著。修長而白皙的手指在浮蕩著昏黃火光的空氣中游弋著,帶起一種冰冷意味的美麗。

然後銀色的月光之中,她滑落的袖下,他看見她的臂上斑斑的青紫。

莫愜懷拚命地想要靠過去,卻被鐵鐐鎖得不能動彈,急了,陡然一聲嘶啞的吼叫:

「胭脂,胭脂,你怎麼了!!!他把你怎樣了!!!」

她似是這才察覺,忙垂下手臂,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的腕子,徒勞的想擋住,可是在白皙而纖瘦的腕骨之間,一道藍色的瘀痕在微弱的光芒下閃爍著。

「沒事,愜懷,我沒有事。」夜熔蒼白漸漸泛著奇異潮|紅,眼睛象是有一層水霧一樣的閃動著潤澤的光芒:「我畢竟是夜氏的人,他怎樣也不會為難我的。倒是你,我連累了你……他答應我,不會殺你,但是要把你流放的南地。今生今世,我恐怕都再也見不到你了……」

「沒事,我說過,沒事的……」莫愜懷從他凌亂的髮絲之中看著她,看到因為她用力過度而微微扭曲的淡色嘴唇和泛著紅暈的臉龐,臉上的陰影便漸漸深了起來,生氣地蹙起眉,嘴角往下拉著,喘息了許久,才勉強開口:「別怕,有我在,別怕……」

她靜靜的站在那裡,離他只有一臂之遙,月色掃過她的身體,把她的影子溫柔的籠罩在他的身上,他恍惚的以為自己是被黑夜擁抱進了的懷中。

然後,她的指輕輕撫摩上他的臉頰,她傾身,似乎想要親吻他嘴唇的樣子。

非常接近的距離,他們呼吸可聞,然後,像是確認什麼似的,她用自己的嘴唇輕輕碰上了他的唇。

她的嘴唇很涼……出乎意料的冰涼卻也出乎意料的柔軟……

軟的象是最上等的絲綢,溫潤而柔和……

他象是在親吻一塊溶化的冰水晶。

驀然,他方才覺得自己的口中瀰漫滿了血的味道。

他猛地推開她,才瞧見她的唇上,密密的傷痕,紅色血化成胭脂染滿了她的唇。

莫愜懷整個身體微微的顫抖,發出了微弱的呻|吟般地聲音:

「他把你怎樣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求你……求你……」

她似是一驚,連忙後退了一步,幽幽的光讓沒說話的夜熔顯得很陰沉,眉目之間隱隱的露出一股陰冷之氣,卻又馬上掩飾過去,然後她淺淺的笑著,本是隱在眼底的戾氣也因這一笑消散不見,只是那樣笑彷彿籠在煙熏霧燎中,有些虛虛的。

看著這樣的夜熔,莫愜懷胸膛忽然之中升騰起了微妙的感情。

非常的害怕,害怕自己會失去她,害怕自己會再也看不到她,那樣子的情景光是想像就讓他覺得害怕不已……

不要離開我。

這幾個字就在喉中,幾近吐出。

汗水和著血污,濕淋淋地從莫愜懷的額頭滑落,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以一種非常嚴肅的口氣開口說話:「胭脂,我們走吧,走得遠遠的,不要什麼權利,只有我們兩個,好不好?」

夜熔卻突然退後了一步,這一句話,好似針細密而綿綢的扎在心裡,拔不出來,只能是任其痛到最後,難掩的血肉模糊,時日長了,便救無可救。

多少年前,明麗的春日裡,在剛剛發出新芽的芙蓉樹下,一身金黃的衣袍宛如游龍優雅的少年,握住她的手,對她說,我們走。

如今那少年忘卻一切,那栽種著芙蓉樹的庭院以被填平,當年那個少女早已不在。

這個男子是真的愛上她了,夜熔在心裏面這麼枯澀的想著,然後,像是看透了什麼一樣,她冷冷的微笑著,那雙美麗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一點的感情,就象是最清澈的鏡子一樣空洞的反射著面前的一切。

「莫愜懷,你怎麼竟這麼笨!」

莫愜懷卻依舊問道,那種柔軟的音色彷彿連月色也融化了一般:

「好不好?」

他的語氣中毫無困惑,連半點猶豫都未曾有,秋水般坦然。

這樣的人,其實遠比其它人幸福。

夜熔覺得快要窒息了,微挺直了身體,黑色與白色交織的發色在月光下顯現出絲綢一般的流光,緋色的嘴唇微微的翕動著,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他,坦率的像個孩子一般。

而她卻被這孩童一般的純真,壓抑得無法呼吸,心臟好似要迸裂一般的痛著。

「好不好,胭脂?」他第三次問道,聲音也不大,在還瓢盪著自己血腥的空間中微弱的漂浮,但是卻象是一根銳利的針一般刺穿她的耳:「我從沒有見過父親,很小的時候又沒有了母親,現在想來,我還有什麼放不開的?我……從那一年瓜州第一眼看見你開始,這輩子想要的東西就只有一樣,可惜那時我還不明白,就那麼錯過了……你知道的,胭脂,若不是這鏈子鎖著我,我就跪下來……我們遠走高飛好嗎……」

那樣的情真意切,她怎麼聽不出來,心裡頓時亂了,好似條條的絲纏繞在一起。

狠狠的咬上自己遍布傷痕的唇。那樣的痛,過上許久才平下心來。

不能後悔了。

事到如今,她走不了回頭路。

心思百轉,她臉上卻是平常,喜怒不到檯面上,但是眼裡卻是泄了底,蓋不住寒氣外溢,妖青的詭異,腐朽的頹靡,猙獰的妖媚,勾得人的眼睛沉沉的壓在上面。

他看在眼裡,心沉了下去。

「說得真好聽啊,愜懷,答應過朕永不會背叛的兄弟!」

忽然,牢門口的火光亮堂了起來,從外頭走了進來。明黃龍袍的俊美男子看著莫愜,臉色鐵青,眉間都是煞氣,在天牢昏暗的燈火下,更是顯得猙獰。

「當年朕手中最鋒利的寶劍,老虎一樣的男子,竟然也被馴得這般柔順,逆毛都被撫平了,老虎變成了貓。好!很好!愛美人不愛江山,當真是個多情種子。要不要朕親自幫你解開鏈子,好讓你跪下來求她。」

羅迦的話,一字一句象鋼針一樣刺進了夜熔的骨,帶起一種難言麻木一般的痛。

她摸索扯上羅迦的衣袖,聲聲哀婉,入到骨內,凄麗難言:

「你答應過我,不再為難他!」

細長的眼睛猛的眯起,胸膛里拂過了帶著劇毒的氣息,衣袖被她纖細的指緊緊攥出細碎支棱的痕迹,他用上了力氣,才抽出了來。

羅迦走道莫愜懷身前,眉目之間,火的陰影班駁疊疊,他們相向的目光宛若金戈交錯、刀光濺起,凜凜的殺氣幾乎劃破肌膚。

「怎麼,不想跪下來求她嗎?求那個夜氏的女人?」

羅迦刻薄的扭著嘴唇,聲音冰冷,墨色的眼竟有著近似惡毒的光輝。

莫愜懷平靜的表情忽然在瞬間變的異常猙獰,一聲似乎可以震碎人心魂的怒吼從肺部擠壓而出:「跪下來又怎樣?她愛我不是嗎?她現在愛的是我!」

莫愜懷怒吼之後,狂怒並沒有他想像的一樣出現在羅迦的面上,在他怒吼過後,羅迦則似乎完全收斂了怒火,只剩一種內斂的奇怪狂氣,卻讓人覺得從心底向外的發寒。

空氣之中一聲破碎般的尖嘯,羅迦的左手和莫愜懷面頰的碰撞爆出一聲脆響。

莫愜懷悶哼一聲,頭被打得徹底偏側,死死地咬住了牙,嘴唇蒼白若灰,一點腥紅從裡面沁出來。莫愜懷保持著被打的姿勢僵硬了片刻,等他終於回頭的時候,眼中已然沒有了任何的感情。

兩個男人忽重忽輕的喘息在空氣中上下糾結,風起時,火光忽明忽暗,劃破夜色。

驀然一聲響動,卻是夜熔踉蹌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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