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熔走進乾涁宮時,羅迦正坐在塌上,面色十分平靜。
從十一月小產到現在,也有一個月,他們久未相見,彼此都感覺生疏了些。
他面前的紫檀几案上擺著一套紫砂壺茶具,剛剛沏好的茶冒著輕薄的水汽,縈縈繞繞。
伸手拿起那個紫沙茶盞,手卻抑制不住的在抖,一碗茶終是沒有拿住,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羅迦看著那滿地的碎片,許久,才冷笑道:
「如何,現在可滿意了,私吞了國庫的糧餉可讓你們夜氏滿足啊?」
她一凜,以為羅迦震怒摔杯,便跪了下去。
她身上的玄貂披風,產自極寒之地,這種貂算是極品,珍貴之處就在於可以融化一尺之外靠近的雪花。
可是這樣的極品,卻依舊沒有擋住心中蔓延開來的寒意。
玄色的貂襯著玉白的容顏,眼烏黑幽亮的,不言不語,雖是跪著但此時更顯出一種氣勢。
他卻是恨極了她的這副模樣,抬起一直半垂著的眼睛看著她,英挺的眉不是很舒展,帶了些仿若幽怨的愁思,可這些都是一瞬間的。
「你以為你手裡有那十幾萬的兵馬,就可以作威作福,爬到朕的頭上,朕告訴你,這輩子你夜氏都只能跪在朕的腳下,搖尾乞憐!」
她抬頭忽然笑了起來,殿內幽深的陰影映在她的面上,或疏或濃,襯得她的笑意更加的殘忍。
「皇上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妾的父王不就是被陛下還有太后連和都侯,毒害而死的嗎?如今皇上既然恨極了臣妾,那就請賜給臣妾一杯萬艷窟,一了就也百了!」
大雪的寒意好像浸透了乾涁宮,他的心瞬間被凍得幾乎爆裂。
他站起身,殿中輝煌寂靜,他的朝靴踩在深黑色如水鏡般的磚面上,傳出一種空洞的回聲,有些浮晃,可依舊堅定的走到了她的身前。
「你知道……」
「臣妾自然知道,臣妾不止知道這些,還知道的更多。」
她的回答非常的平靜,靜的如同冰封的太液池水。
可是羅迦品在心中,味道卻是苦澀的,猶如鋼針刺傷一般難受。
有些事情他一直希望她不知道,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
千言萬語的解釋到現在已是多餘,到了最後他只輕輕道:
「那不是你父親,現在供奉在太廟之中的靈位才是的你父親。」
她抬眸,眉目間淡然而安靜。
「那不是,那不是,那是皇上的父親,並不是臣妾的,臣妾的父親只有一個,就是被您毒死攝政王,謝流嵐。」
他離她那樣近又那樣遠,近到已經聞到了她身上充斥的香味,那幽暗與隱晦的暗香,不同於她往日的甜膩味道,反倒像是枯敗得即將離枝後的花,發出最後幽香,透出妖異。
「看來,謝流嵐教會你的只有復仇和憎恨,你現在也只會這個而已,朕反倒要可憐你了。」
羅迦說著,俯身過來,微微地蹙起了眉,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低低地一字一頓,道:「我們,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且,箭已離弦,已經無法回頭。」
她的眼睛比冰更冷,比雪更清。
到底是謝流嵐教出來的,孤高清傲如出一轍,可是少了謝流嵐的隱忍和不動聲色。
也許,她認為在他的面前,已經不再需要偽裝。
「你打算怎麼辦?夜氏要怎麼辦?你要朕怎麼辦?」
一項一項的問過去,張開手臂將她緊繃的身體擁住,扶起了她。
他牽著她的手,引她走著。
她玄色的群擺迤邐在烏磚的地上,猶如一朵盛開在黃泉岸邊的彼岸花,搖曳著,掉落了墨色的花瓣。
他的手依然是那樣的溫暖。
詩經中有一句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此時此刻他牽著她的手,其中已經摻雜了太多的東西。
他扶她坐下,而他則慢慢走開了,站在窗子前,外面透進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平日意氣風發的眼已是略顯黯淡。
一旁宮人機警的奉上了手爐,她蒼白細瘦的手指捧著裹著織錦套的手爐。在溫暖一下身子後,便緩緩閉上了眼,那如鴉翼的睫毛輕輕的顫抖著,在眼下留出了一抹深青。
然後,他回身望著她,那眼神,如此的複雜,但卻是很疲憊的樣子。
她張開那美麗的眼,眉眼間湧起的是一種類似回憶的神態。
「臣妾要的很簡單,臣妾原來的侍衛夜橝為人精明能幹,請皇上封他為青州侯,索侯的侄子夜鳴功勛顯著,請皇上讓他繼承索侯靈州侯的封號。」
「你這是要挾朕?」
她長長的眉毛挑了挑,帶著刻薄的味道。
「國庫已然空虛殆盡,如皇上是等待著都侯等人的家產充盈國庫,那已經是不可能,所以臣妾認為皇上一定會同意的。」
一絲倦意自心頭湧上,他與她,已經是弱肉強食。
若是不爭,是不是兩人之間便可毫無芥蒂。
若是不爭,是不是便可以重新來過。
羅迦微眯了眼,嘴角笑意隱去。
正如她所說,離弦之箭,很多事情都已經由不得自己做主。
「你下去吧。」
「臣妾告退。」
「你究竟想要什麼?」
他的驀然發問,止住她在宮人攙扶下離去的腳步。
她緩緩回過頭來,眼色茫然,只是看著某處呆楞了許久,緩聲道:
「如果我們身在百姓家,那我們就無須如此了。」
他眼底疲意更濃,眼光閃了閃,臉上依舊毫無表情。
「另一種光景不見得適合你我,百姓的日子比你想像的要難過許多。」
「夫婦恩愛,生活祥和,粗茶淡飯也是人世間幸福的極致,你……終是不懂……」
她,重又邁步離去,不再回頭。
回頭也是傷心,白白心傷而已。
念六年,正月初五。
法門寺是皇家供奉的香火,迎來送往的皆是黎國的貴族子弟,尋常不入外人,是以總是靜靜。
庭院中種植的大片桐樹,在冬季里充滿了枯敗的味道。
香火裊繞的大殿,梵音喃喃,那一盞長明燈冉冉如浮生之蓮,銅爐里燃了一段香,爐中香灰細軟,裊裊的青煙繞上經幔,佛在堂上拈花而笑。
蘇輕涪虔誠地跪倒在菩薩面前,翡翠步搖在雲鬢間微微晃動,珠翠環佩琳琅作響。
「佛祖有靈,且恕我無過。請保佑我蘇家萬世榮華,上天既已註定我孤獨終老,我便一定要得到另外的補償。現在,除了權利,在沒有什麼可以讓我的心,平靜下來。夜氏現在不止是掌握了十餘萬的兵馬,還在慢慢聚斂著巨額的錢財。我的兒子,現在對我已經產生了疑心,傅家在偷偷的調查我蘇家。這些年,我確實偷偷聚斂的許多財富,為的就是預防這樣腹背受敵的情況。現在我要把私庫打開,佛祖,不只是為了對付夜氏以及傅家,還有我的兒子。誰也不能阻止我……哪怕那個人是我的兒子……佛祖……請你保佑我。」
白眉的方丈,在一旁低聲頌念著佛號。
道是母儀天下,古佛青燈前,也不過是一介凡子。
蘇輕涪依舊低眉斂目,雙手合十,用凌亂的聲音自顧自地絮絮低語著。
然後,安寧了。
心都被掏空了一般的空寧。
蘇輕涪起身,彷彿安心地微笑,卻在眼底露出了寂寞的神色。
日暖生煙,香爐中灰冷。
太后蘇輕涪自皇家供奉的法門寺歸來,回宮時突降大雪,鸞駕儀仗恰至蘇府門前,便入內暫避。
書房內,空氣之中滿是火炭燃出的暖意,陰沉的天光透過精雕細琢的窗欞,光影斑駁的將端坐在首座的蘇輕涪籠在其中。
她身上穿著赤色的百鶴錦群,晦暗的光線里似凝血之色,襯著她凝重的神色,室內的所有人心便都跟著沉了下來。
其下坐的是蘇輕涪的堂弟蘇輕白以及妹婿吳楚欲。
蘇輕白是個清瘦的中年男子,面色過於蒼白帶著抹病態。由於是遠親,他的眉目間並沒有有蘇輕涪的精緻,且歷經多年的官海沉浮,兩鬢已然是灰白,面上的細細紋路即使不說話也是格外的清晰。
「太后有心事?這些天臣都在家裡躺著,也沒有得空去看望太后,沒想到太后的氣色近來越發的好了。」
裝模作樣的作了個揖,吳楚欲話說得也略顯輕浮,索性蘇輕涪已經見慣了他的樣子。
但蘇輕白依舊略帶鄙視的掃了他一眼,略略皺起了眉。
吳楚欲倒也不在意,那被酒色渾濁了的眼亂轉了一通,便又開口道:
「太后,此次怎麼沒有見到賢妃娘娘?」
「那孩子心思太淺,哀家怕她在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