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次日,三更天,夜色闌珊。

寧夜宮裡燈火尚明,淺黃色的燭光剪下窗邊那株窈窕的影子,搖搖曳曳地抹在煙羅紗上。

守在殿外的宮人才想偷偷地打個呵欠,隱約見長廊的那頭走來一人,不由睜大了眼睛。

廊上高掛的琉璃宮燈,燈影如煙紗。

那女子碧色的緙絲衣裙,輕煙紗的廣袖罩衫外,披帛纏繞在臂間,發上朝陽五鳳步搖的流蘇,隨著她輕緩的腳步而微微搖曳。

行到近前,晶瑩的眸子只是那麼一瞥,秋水盈澈,便是絕色。

宮人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淑妃娘娘,請容奴婢通稟。」

傅淑妃卻抬手止住了他,細聲道:

「你莫要嚷嚷,我自己進去便是。」

宮人怔了怔,剛要再說什麼,傅淑妃已然拂簾而入。

夜熔靜靜地坐在妝台前,台上六曲形的巨大銅鏡上折射著她過於蒼白的面色。

對著銅鏡,慢慢地散下如雲的髻發,漆黑亮澤的長髮如絲般垂下。

淺淺的腳步聲響起,她卻並不驚訝,只淡淡的說了一句:

「你來了。」

寂寞深宮,燭色昏碧幽如氤氳的薄紗拂在一身黑衣的夜熔身上,朦朦暈暈。黑髮滑過她白皙的頸項散落在身後,恍惚間,她似已遠離塵世。

傅淑妃走到夜熔身後,掬起那一束柔順的黑髮,輕輕的撫摸著。

「當年,他對我說,夜氏的人都有一頭雲發。我記得,他的發,也跟你的發一樣又黑又長。」

夜熔端坐著,不開口,也不回頭。

傅淑妃拿起了象牙的梳子,為她梳理著長發。

月光從窗紗中漏進,斜斜地映在鏡面上,為鏡中人的臉頰染上一抹清冷。

傅淑妃若不經意地垂下了頭,眸中掠過了動蕩的波光。

「當日,我也是這樣為他梳發,然後他對我說願與卿結髮為盟,生死不渝。」

陰影遮在傅淑妃面上,她眼眸中的暗色愈濃了,身子有些顫抖,輕輕地對自己說著。

殿中是極靜的,靜的只聽到梳子摩擦著髮絲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幾乎分辨不出來。

「娘娘生辰那日,不知您對臣妾送的禮物,可曾滿意?」

「自然是滿意極了,本宮真是要多謝你,替本宮買通太后最信任的李太醫等人,不然,他們怎麼會相信本宮懷有身孕。」夜熔的眼波轉了過來,緋色的燭光映入眸子里,宛若月夜下的妖魅,淡淡的神情,幾乎傅淑妃產生了無法呼吸的感覺:「你身上不愧有一半的夜氏血統,做起事來穩辣乾淨得連本宮都自嘆不如。」

「您過獎了,臣妾絕對不能和您相提並論的。當日,是您救了家慈,今時今日家慈雖然過世,但是您大恩大德,臣妾永生難報。」

「只因為這些嗎?子鏡,夜橝現在去了青州,他……這些年過的其實很糟糕……」

夜熔微微側過身,暗色之中,她頰上的藍色胭脂花半是暗澀,看不清太多表情。

天邊,月亮躲進了雲層,只在烏蒙蒙的雲邊露出一絲溫和的暖銀。

停下了自己梳頭的手,傅淑妃把那象牙的梳子攢緊了自己的手心,梳齒深深地陷進肉里。

「臣妾知道,他的心是始終是痴的,臣妾負他太多。但是,臣妾在家慈臨終時,答應過她,無論如何要完成家嚴一個心愿,所以……臣妾必須入宮,只能……負他……」

「再過些日子,他就會回到鏡安的,到時候,本宮會叫他去見你一面。」

嘆息了一聲,夜熔略有些僵硬地將臉轉了過去,垂著眼眸,眸中有漣漪千泛,傅淑妃卻是瞧不清楚,只能聽見那一聲微微的嘆息,象天邊的流雲般滑過了。

「多謝娘娘,您知道的,現在的我,為了他,什麼都肯做。」

然後,忽然驚覺自己軟弱的姿態,才有些慌亂地收了口,淡淡的紅暈上了面頰。

夜熔卻只是淡然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後,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出,優雅曼舒如蘭花一般,摸索著握住了她的手,那不能視物的深邃的眼底,帶著那麼一點點憐憫、一點點悲哀。

傅淑妃手指這才止住了輕顫,深吸口氣,頓了頓,復又一笑道:

「當日,臣妾還很擔心,因為假稱您懷孕並不難,難得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您的肚子要大起來,而且順利的生產。沒有想到,你又假意流產。只是……難題是解決了沒有錯,但是當日您是藉由這個孩子保住自己,如今孩子沒有了,您的處境不是更加的危險?」

夜熔纖細冰冷的指慢慢自她的手中撤回,下意識的糾緊,淡青色的筋絡從蒼白的指節下透了出來,脆弱得彷彿快要斷掉。

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著心事,然後,她淺淺地一抹笑,似高處不勝寒的寂寥,極艷麗的,也是極殘酷的,象是奈何橋邊的曼珠沙華,只為死亡而盛開。

「已經在地獄裡了,孩子有沒有,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你回去吧,免得讓人懷疑。」

要開始了嗎?

傅淑妃心頭驚懼,卻不敢問出口。手一抖,象牙梳子便掉到了地上,裂金碎玉般的聲響,那梳子被摔成了兩截。

「臣妾告退。」

走出宮門,傅淑妃扶住門檻,臉色極為的蒼白。

隨侍的宮人從未見她如此失態過,驚疑不定,以為她被心情不好且又喜怒無常的皇后訓斥,忙上前細聲細氣的勸慰著。

十二月末。將近年關,皇宮上下便也忙碌了起來。

但唯有乾涁宮和寧夜宮沉浸在一派死寂當中,後宮各個院落在竊竊私語,他們派出自己的心腹小心打探,但卻都無功而返。

這日,大雪飛揚。

羅迦坐在乾涁宮中,修長的手指在太師椅的扶手上,很機械的一下一下的敲擊著,雙眼閉合,狀若輕睡。但長長的睫在眼下鬼魅魑魎的拖出來的迄邐陰影,驚心如同鬼魅。

何淺站在一旁,屏緊了呼吸,非常恐懼,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羅迦。

他知道,青州已經近一個月沒有任何消息傳回。

「皇上,莫將軍在殿外覲見。」

宮人的聲音,帶著特有的尖銳,迴響在大殿里。

羅迦的眼猛地張開,抬起頭來,神色依舊淡漠,手指拉了拉圍於頸曲的白狐裘領,菲薄的唇隱隱勾起,那冷戾的眼在濃烈的陽光下里,依舊精光四射。

「快傳。」

宮人躬身下去,不一會莫愜懷便走進了殿中,今天的他深緋色紋獅官袍,腰間系著玉帶,二品朝服,可是沒有戴冠,看得出風塵僕僕。

「微臣參見皇上,萬歲……」

這樣說著,屈膝緩緩的似跪不跪,說不出是恭敬還是散漫。

羅迦上前兩步,急忙拉起他。

「咱們用不著那套虛禮,朕問你,為何月余來青州戰事沒有任何戰報,而你怎麼又突然返京?」

「回稟皇上,沒有戰報是因為沒有任何戰事。」

莫愜懷直視著羅迦回稟著,眼裡露出收不回去斂不住的驚惶。

「什麼?」

羅迦用冷漠、華麗與陰寒所織錦的面具漸漸的裂開,呼吸漸漸的也散亂了起來。

「皇上,請容微臣斗膽問一句,軍餉糧草您是何時送往青州的。」

說到這裡,莫愜懷忽然跪倒在羅迦的腳下,這讓羅迦措手不及,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拉住他,他就這麼直挺挺的跪在了眼前。

聰明如他,已經猜測到出了什麼事情,但是不到最後一刻,它依然心存僥倖。

彷彿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羅迦張了張嘴,很嘶啞的開口:

「一個半月前,朕就已經遣人送去了,怎麼?出了什麼事情嗎?」

「皇上,臣,根本就沒有收到任何的糧餉,臣拿到的只是一個個空了的箱子,臣也曾試圖向邊緣州府徵集,可……毫無辦法。」

莫愜懷伏在烏磚的地上,眼前看到的只有綉鉤藤緝米珠朝靴,冬季陰寒,那涼意一點一滴從烏磚蔓延開來,自膝蓋擴散到了全身。

羅迦許久都沒有聲息,只是仰首看著,那塊龍飛鳳舞的『敬天法祖』金額匾,仍是那般的流光溢彩。

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道:

「這不可能。」

「皇上,臣如有半句謊言,五雷轟頂。」

莫愜懷的頭重重扣在地上,鏘然有聲。

「朕接到的回報說,五十萬兩軍餉早已送抵青州……怎麼可能……是她,一定是她,有能力做出這種事情的只有她……」

莫愜懷抬起頭,眼睛他直勾勾的盯著羅迦,而羅迦沒有直面看著他,只是側著臉看著窗外的雪色,手指交握在身後,一敲一敲的,有節奏的沉思:「來人,宣皇后。」

吩咐完,這才把跪在地上的莫愜懷攙了起來。

「起來吧,雪日里的地面終究很寒,跪久了要傷身子的。跑了這麼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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