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十月二十七。

皇宮中的風波並沒有波及到民間,莫愜懷只帶了數名侍衛隨行,向白雲寺來。

白雲寺是是鏡安城外一所香火鼎盛的寺廟,但由於今日並不是佛家進香的日子,是以靜靜的。前方供奉的香火裊繞的大殿中,連敲出來的木魚聲,都顯得極為的空洞。

殿中正在為佛上香的白髮蒼蒼的主持,只著一件灰色僧袍,見到莫愜懷進來躬身揖了一禮。

莫愜懷急忙還禮,然後道:

「大師,請問今日是否有一年青夫人前來上香。」

「阿彌陀佛,小廟有鳳來儀,後院梧桐引落禪房。」

莫愜懷看著主持怡然的神色,心中一驚,卻暗自罵了聲,老禿驢。

放下了沉沉的香火之後,對隨行的侍衛吩咐了一聲,離了這煙熏火燎的地方,邁開步時,一聲佛號,穿過重重煙霧在耳畔響起。

他回首,看那笑的慈眉善目的方丈,竟和那泥胎金漆的佛像相差無幾,忙斂了眼神,快步離去。

白雲寺的後院,少了許多塵世煙火的味道。東風在庭前吹過,捲起一地的蕭索。古剎光影幢幢,落到人身上便是重重的黑,他信步而行,正不知哪裡有鳳來儀,便看見幾名侍婢裝扮的女子聚在一處禪房之外,並不敢低聲閑談,只是安靜的守在那裡。

他心下一笑,便不理婢女門們驚異的目光,直接走了進去。

室內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香燭之味,朝陽的窗卻緊閉著,陽光從窗欞間絲絲縷縷地射入房內,在房中的陳設上划下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影痕。而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清風冷禪,一室白壁,襯著一種死水一般的靜謐。

夜熔倚在湘妃榻上,好似睡熟了。

倒是侍立在一旁的何度見是他走了進來,著實的一驚,張嘴便要呼喚,卻被莫愜懷給制止住了。

她倚在那裡,烏黑的雲鬢,簪環步搖卸在了一旁,那綉著緋紅的牡丹金線綉紋的玄色罩衫,襯著她細緻的容顏肌膚,彷彿有一種光麗艷逸,又有一種嬌娜不勝。

莫愜懷坐在榻旁的束腰椅上,慢慢低頭看著她,呼吸之間,又有一股隱隱約約幽微芳馥,甜香流轉,帶起一種屬於她的氣息。

這心境便兀自的安寧了下來,那是一種心都被填滿了一般的空寧。

而夜熔依舊毫未察覺的躺在榻上,熟睡未醒。

他等了許久不見她醒來,那手便輕輕的覆在了她面頰上。

他剛剛從外邊進來,手還是極冰的。

她似乎很排斥,蹙著眉避開了一點。

他笑著又把那雙冰冷不依不擾的包了過去。

黑緞的袖在她白玉似的手臂上輕滑了一下,那眼便徐徐地睜開了。

當夜熔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的臉正緊貼著一雙手,耳邊聽到的是那個冰冷的人的呼吸聲,她還可以感到在臉頰上那五指的寒度,冷的象冰硬的鐵。

她下意識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眼睛裡流轉著似醒非醒的朦朧,然後,她呢喃了一句。

「羅迦……」

莫愜懷的心頭一緊,手猛地撤了回來,轉眼便看見了何度面上似笑而非笑的神情,頓時惱羞成怒,開口喝道:

「出去!我同她有話講!」

她這才驚醒過來,玉顏煞白如雪,唇亦是發了淺淺的白,無一絲血色,彷彿三千紅塵之外暗自憔悴的一彎月色。

「何度,你先下去吧。」

何度的眼睛靜靜地瞧著莫愜懷,然後,垂眸,青衫一拂,回身離去。

禪室內就生下了他們兩人,卻都一時無語。

她也不急,無法視物的眸中秋水瀲灧幽幽靜靜,摸索著就要起身。

「陛下,今日本就是替我約的娘娘,所以您是等不到他的。」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感覺到她瑟縮的一抖,想要躲開,他的手一緊,強行的幫她在榻上坐了起來。

身體被牽動時,夜熔皺了皺眉,臉色比剛才似是更加白了幾分。

莫愜懷也皺了皺眉頭,拿起一旁的玄色披風,徑自幫她披上道:

「一夜夫妻百日恩,怎麼你每次看見我都擺這麼難看的臉色。」

毫不意外的看見夜熔慘白的臉又刷地紅了,方才好心情的笑了出來,拉著她的手道:

「我要走了,走之前自然是想盡各種名目要見見你啊,胭脂。」

「啟程去青州,對嗎?」

「胭脂,真是聰明啊。」

他一震,視線霎時落在她的臉上。可是在她的神情里,是那麼一貫冰冷的高貴,他竟然看不出其它的情緒,他竟然捉摸不透她。

自袖中取出那方玉,放在她的掌中,她的指在接觸到玉的剎那一抖,白皙纖細的指隨即摸索著。

「兵符?」夜熔幽幽地道,眉宇間充滿了寧靜的憂鬱,可是被深埋在其下的卻是深沉而濃郁的痛苦:「他真是等不及了呢,連一刻都不肯多等。可惜……這兵符拿著也沒有用,畢竟這是夜氏的兵符,所以你來找我,對嗎?」

看見她怔然的模樣,雖然明知她看不到,他還是下意識的垂下了眼避。

而她,見他不答話就繼續說著,她的語氣雖然還是那麼淡淡的,可那張絕美的容顏上,瞬間卻閃現了一抹那麼清晰的怨懟之色,雖然很快便消失了,但她的語氣已因而出現了微微的波動。

「我知道,其實……你和他一樣的怕我,畏我夜氏的權勢,懼我家族一脈承襲的手段……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你也並不想看見我。但……我還是要跟你說一聲謝謝。」

「謝什麼?」

「謝你那一句罪不及宗族……」

「你不用謝我,我其實也是有目的的。」

莫愜懷輕笑,唇紅齒白,如工筆細繪的臉龐添上了三分的柔,三分的傲,手掌沿著她的肩,撫上她優美的頸項。

輕輕壓著她的後頸,迫使她的臉微仰向他,唇角笑意又加深了許多,聲音很柔和:「說起來,咱們都是懷著目的的。那日你深夜相候,為的不就是我一句『罪不及宗族』。而我今日來,也是想要藉你一臂之力。陛下他讓我明日啟程趕往青州,隨後會再調給我十萬兵馬,他命我拿下古、臨兩郡,然後正式向北狄開戰。所以,我不得不來找你……」

他的指挑逗似的在她的頸間遊走,信手拈來,便把她藏在裡衣的黃金燦燦的瓔珞掏將出來,托著鎖細看,卻猛然一驚,上面獨角蟠龍圍成的『熔』字,分明是……

「這個!!!這是北狄王悱熔的信物,怎麼會在你的身上?」

「你怎麼知道……」她訝然,倉惶應變,抬首就要奪回落在他手中的金鎖,但是腦中驀的閃過了什麼,眼中精光一掠,卻浮上了一層複雜之色,彷彿攙雜了其它不被預期的驚訝,那冰涼的指頓在空氣中,然後攀上他的臉龐婆娑不斷:「怎麼在我身上不要緊,我到是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這是北狄皇室信物的?其實……我一直很奇怪,莫家,連王侯都稱不上的末等士族,竟然會出了你這樣一個風神玉秀的男子。說起來,你跟羅迦長得還真的很像,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樑,飛揚入鬢的眉,還有細長的眼。」

他一震,回視著她。她的指在他的面上細細摸索,卻仍然雲淡風輕地說著,突地將頭放在他的肩上,在他的耳畔溫柔低語,但聲調里潛藏著一絲淺淺的冰冷:

「我曾聽人說過,當年的福王錦淵流亡北狄,曾眷養過一名歌女,後來在他死後那名歌女也下落不明,傳言是被北狄王悱熔收養在宮中。」

他驚疑地望著她,斂了笑,眼內瀰漫起怒意,左手猛力拉住她,反手鉗住她的下顎,將她更壓向自己,瞬間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氣息交纏,但卻並不曖昧,倒像是兩隻劇毒的眼鏡蛇,糾結纏繞,只為伺機毒殺對方。

「住口!沒有想到雙目失明、嬌生慣養的夜氏郡主,也會知道那麼多連北狄王公大臣都不曾知曉的深宮密聞,看來你和悱熔果然不是一般的關係!」

「福王的兒子,羅迦的堂兄,說起來你比羅迦更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呢。」她微微笑著,含著芳香的氣息,噴吐在他錯愕的面上,好似一個個含著劇毒的輕吻:「懷著那樣目的接近羅迦,讓在深宮長大,生性多疑善變的他欣賞你,信任你,可想而知你吃了多少苦。但是小小的莫家是絕對幫助不了你的,幫助你的只有……殺父仇人悱熔,對嗎?而你,在看著他的時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你的長相、你的才華,還有你這個人……並不輸於他,甚至比他更加出色,而你必須討好他,卑躬屈膝的侍奉他,看著他君臨天下,看著他享受本應是你的一切……」

「夠了!!!」

他再也無法忍耐,反手便把她甩開。

她猛地跌落在地上,膝蓋撞上地上,當即疼的快要岔了氣。但她並不管身上傳來的劇痛,只是仰首把眼轉向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裡卻還是露出了許多的笑意。

「你一定在想,我真可怕,是不是?其實,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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