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乘著馬車出了宮,一連幾天,餐風露宿,這世上,彷彿只有他們兩個人。

夜熔一直不能相信,不能安靜,只怕只是一場較長的夢,如果這是夢,她希望一直能沉在夢裡,眠在他的身側,如果一定要醒來的話,就請晚些時候吧!

緊緊的窩在羅迦的臂彎里,她暗自祈禱著,不願意睜開眼,隱約聽見他在她耳邊喃喃細語,拿低柔的聲音撫慰她。

此時此刻,她方才知道,原來人的心竟能變得這麼的柔軟。卸去塵世里厚重的盔甲,拋下銳利的長矛,竟然如此笨拙而柔軟。

走,只要走出那個牢籠,他們就會得到幸福。

一路南行,他們繞過城鎮,這一日終於進了一個小小的村落。

掀開帘子,可以見到街上行人如織,各有所奔,有挎著瓜果籃子叫賣的小姑娘,穿著粗布衣裳,眼大而靈慧。籃子里拿翠綠的荷葉托著紅欲滴的櫻桃,黃澄澄的枇杷,青青的蘋果,一口輕輕巧巧的吳儂軟語,甜嬌溫柔,引得她買了一把枇杷,拿荷葉托在手裡,鮮香誘人。而他佇立在一旁含笑而望。

驀然,一陣鐵蹄聲響,一群鐵甲禁軍便沖了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她的手一抖,黃澄澄的枇杷就灑落了一地,那碧油油的荷葉自她手中飄舞著彷彿鏡安城雪花,覆在了焦色的土地上。

她驚惶失措,羅迦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她。

可是平日里溫暖的手掌,此刻卻感覺不到一點點的溫度,還在隱隱的顫抖著。

「殿下,皇后懿旨,請您回宮!」

幸福,即將落入在他們的手中,卻是來去匆匆,來時叫人歡欣鼓舞,去時卻又慘淡收場,她曾經以為抓住了它的的頭,卻終是不能捉住它的尾,只好看它從手中逝去,終是無能為力。

奇異的在她耳邊響起的卻是悱熔深沉陰冷的音色:

「權力,只有權力……」

依舊是他們相依在馬車中,異樣的安靜,靜到可以聽到胸口裡心臟的博動、血液的流動,那種安靜可以讓人發瘋,觸目所見的卻是彼此雪一樣的慘白的面色。

「在想什麼?」

「羅迦,你曾經在我十四歲生辰那日……答應過我什麼,你還記得嗎?」

她看著他,輕輕開口,音色清雅柔和,淡定里一抹堅持的溫和。

「永遠都不要讓你傷心。」

看著恍惚得彷彿要消失掉的夜熔,羅迦胸膛里那莫名其妙的彷彿無法抓住任何事物的無力感越加的濃烈起來,那樣的無能為力一路沿著喉嚨滾下心臟,所到之處,傷痕纍纍。

抵達鏡安時,已是夜裡,車自玄武門進宮,只聽見車軲轆吱吱嘎嘎碾過去,最後停在了太極殿前。

「郡主,王爺在太極殿等您。」

一切終於要來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等不及他們的分別了。

她下車卻沒有動,只是看著馬車又緩緩的向寧夜宮駛去。

羅迦掀開側面的帘子,看著她,他們互相凝望,直至看不見彼此。

「郡主。」

宮人低聲的提醒著她。

該來的終是要來,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踩過烏磚的地面,走到了謝流嵐的跟前。

鎏金紗漏里的沙無聲無息地淌著,太極殿殿中燈燭通明,但卻依舊無法擺脫那種沉鬱的壓抑。

夜熔站在那裡,愧疚以及痛苦彷彿針刺般的灼|熱侵蝕著周身每一寸肌膚,直至深入骨髓,令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

謝流嵐面色卻十分平淡,眼裡並沒有夜熔預料中的怒火,他那深黑色的瞳眸依舊如秋水般清澈平靜。

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夜熔幾番,最後臉上浮出一個笑來,慢言細語道:

「回來了。」

「爹爹,我只是想和羅迦在的在一起,只是……」

接下來的話,被謝流嵐印在她唇間的修長手指封印住,此時此刻,她才察覺到他的指竟是沒有溫度的冰冷。

「你所託非良人啊,熔兒。」

他的語氣是那麼的冰冷,卻帶來了烈焰燃燒般的熱度進入他的身體。

顫抖了一下,津津的汗水從額頭滾落,夜熔覺得整個人都要被熔化了,無力地睜大了雙眼,近乎虛脫的開口。

「你做了什麼爹爹。」

太極殿的窗是洞開的,風乍起吹入殿中,謝流嵐硃色如血的冠帶,在一片赤色的燭光中飄蕩。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拂了拂她零亂的發,嘴唇彎出一個溫潤的角度。

「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蘇輕涪做了什麼,她只有羅迦那麼一個兒子……」

不待他說完,夜熔已經轉身飛奔而出。

看著自己在風裡帶著瑟縮味道的指,指尖還彷彿留有少女的餘溫,他唇角的弧度再次加深,更加刻畫出歲月的深深紋路:

「都是痴兒啊……」

寧夜宮中,輕羅煙的帳簾撕裂成了數斷,白玉的茶盞滾落在織花的地毯上,象牙的屏風也七倒八歪的,原本精緻華美的宮殿此刻已是一片狼籍。

羅迦走進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

「母后。」

蘇輕涪站在窗前,茜色襦裙,腰際亦是系著代表皇后身份的明黃色縛鳳結玉長絛,春寒料峭中,此時的羅迦第一次感覺到她的瘦弱。

聽到他的聲音緩緩轉過身來,隨即又垂下了眼,累絲龍鳳步搖所垂珠珞似水波微微搖曳,長而濃密的睫毛輕顫著,彎成了一扇優美的弧形,在象牙玉般的肌膚上投下了淡青色的陰影。

看著蘇輕涪精雕細琢的臉龐,羅迦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母后,請您成全我,請您成全我們。」

羅迦的眼,那深黑色的瞳眸清澈如幽谷的秋水、明亮如夜空的銀月,她的心中一恨,這樣神情的兒子是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她直直的看著他,也許想要對他說些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來。羅迦的心漸漸冷了下來,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的母親一直是這個冷冷的樣子,而他們之間似乎隔著一道無形的牆,無法逾越。

「我沒有夜熔,沒有她……我就沒有了所有的快樂,我願意捨棄所有的一切,只請您成全我們。」

蘇輕涪的臉在燭光朦朧中顯得凄迷而詭異,眼眸一轉,伸手攙起了他,對他笑著一字一頓地道:

「迦兒,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自然希望你快樂,所以我自然會成全你。」

「母后……」

看著羅迦目瞪口呆的表情,蘇輕涪淡淡地笑了,笑容中彷彿有幾分無奈:

「沒事,被這裡的雜亂嚇壞了吧?不是因為你的事情,這麼急找你回來,是因為出了別的事情,來,坐下來陪我聊聊吧。」

蘇輕涪緩步走近,冰冷的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臂,羅迦並沒有覺得溫暖,反無端端心口一驚。

讓他坐在了檀木的交椅上,蘇輕涪蒼白著臉,微微蹙著眉,綰色的袖下露出纖細白皙的手指,在紅檀的案上有規律的敲打著。目光卻沒有看向他,依舊是望向窗外,鬢際的攢珠步搖垂下細密的珠幌,令羅迦看不清她的眼神,只隱約瞧見她的面色端莊安詳。

「知道嗎?你外公,我的父親死了,就在你離開皇宮的第三天。」

「什麼?外公的身體一向很硬朗……」

他身體一哆嗦,睜大雙目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她卻彷彿什麼也沒看到,殷紅的唇中繼續幾乎沒有熱力的吐出字句,她的眼底深處似兩簇火苗在燃燒,旋即,唇角微微上揚,露出的一個微笑,像流霞中的晨曦一樣迷離,卻詭異而意味深長。

「不是病死的,是……在乾涁宮前撞壁而死的。」

「母后!!!」

羅迦霎時目眥欲裂,胸中彷彿有什麼被生生的撕裂。

那個滿鬢蒼白的老人,雖然懦弱,但是是這個宮裡除去夜熔,唯一會對他溫柔以待的人,他記得,他的手掌極暖,落在他的額上又是那麼的輕柔,那個喜歡對他說『殿下,你說我們蘇家唯一的希望。』的老人,他的外公……

「你的父親前兩天身體變得不好,而你又和夜熔私奔……謝流嵐說、說、你要登基必不能有外戚弄權,他為了我蘇氏千餘口,為了你能順利登基,那血鮮紅鮮紅的灑滿了乾涁宮的前……」

「怎麼會……」看著羅迦痛不欲生的模樣,蘇輕涪的眼眸中閃過了一抹不易察覺的歡欣,轉瞬即視,而沉浸在悲痛中的羅迦並沒有看見。

「沒事,我只是心裡堵得很,和你說說,不然我怕是以後沒有機會看到你了。」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修長的手指輕撫過著羅迦飽滿的額頭:「你知道嗎,你要是走了,這寧夜宮我也不能呆了,靜壽宮也是不可能去的,也許,謝流嵐會給我一座冷宮,要知道進了宮的女子,這一輩子就都不能離開皇宮。也許我會在冷宮,孤獨終老。我……這一輩子真是坎坷,你的父皇,你看到的,他的眼中從來沒有我,他的心神都給你的姑母……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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