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曇十八年春,北狄使節出使黎國。

當太陽升到半空中的時候,何冬接了夜熔乘著馬車向城外走去。

「公公,我們這是要去那裡?為什麼還要瞞著爹爹?」

竹簾完全隔斷了外面的光影,夜熔坐在車中,看著難得一見的何冬,保持著端莊開口。

她是攝政王的愛女,又是夜氏的唯一繼承人,所有人見了她,都要禮讓三分,可偏偏自幼她就對這個消瘦得像枯枝一樣宮人有一種敬畏。

「郡主還記得老奴在您十歲那年,對您說過的話嗎?」

「記得,您說,北狄君王才是我的父親。」

夜熔低垂著首,瓔珞隨著她的動作柔順地垂下,拂在她的頰邊,更加襯得清麗出塵的容貌近似無暇美玉。

父親,對她來說是一個很陌生的辭彙,即使在很久以前,何冬非常鄭重和隱秘的告訴她,她依舊覺得那是離她很遠很遠的事物,即便現在提起來,也只像有人向她介紹某某人叫什麼名字,擔任什麼官職那樣的無關切身。

在她心中的親人,自始自終都只是謝流嵐一人而已。

滿意的看著她,何冬眯起了眼,淡漠的臉上泛起了溫柔的笑意:

「還有呢?」

「您說,只可以利用舔犢之情來挾制他,不可以對他真的生出父女之情。」

「很好,郡主,您要記得,將來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找他,他是個非常危險和冷酷的男人。」

她心裡其實並不是很在意,可依舊含笑而答,虛應著。

「知道了,公公。您還沒有說我們這是去哪?」

「北狄的君王想要見你。」

直到此時,夜熔才真真正正的吃了一驚,可是現在要表示反對已然遲了,只好垂下了眼帘,避開了何冬銳利的眼,乖乖的等著到達目的地。

心中百轉千回地想了許久,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她下了車,不由微微地一怔。

眼前是黎山之下的洛湖,雕刻極為華貴的畫舫停在湖畔。

在寬闊的甲板上,頎身站立的男子有著一張俊美而陰鬱,眼睛細長而銳利。

即使看起來不再年輕,但長的真是俊美呢。

夜熔隨著何冬上了畫舫的同時,在心中由衷的感嘆。

踏上甲板的瞬間,畫舫便緩緩滑動,水波被平穩的分開,優雅的水紋從船頭向船的兩邊分開,帶了陽光的碎金色的湖水,在他們腳下微微的波瀾著。

「終於來了,朕已經等了你很久了。」男人渾厚而略帶幾許期盼的聲音傳來:「知道朕是誰嗎?」

北狄的君王—悱熔,—雙黑的象是點漆似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她。

看到他看向自己,夜熔毫不害怕的凝視回去,還對他附贈了一個燦爛的微笑。

「知道,公公說,你是我的父親。」

「長的並不像她啊,倒是這額頭,像極了我。」

悱熔定定貪婪的凝視著面前少女,仔細的凝視,彷彿要看到她的魂魄深處去一樣。

看著那雙凝視著自己的黑色眼睛,她沒有一絲游移,堅定的接受著。

因為,在面前的男人凝視自己的時候,她也在窺探著他。

然後悱熔的面上漸漸的現出了一種近乎哀傷的神情,一點一點仔細的,彷彿想從她的容顏上找到往昔的影子。

此刻的夜熔很清楚,現在悱熔並沒有在看她,過是透過她的容顏去追尋另外一個人的身影罷了。

他看的是另外一個人,那個把自己帶到這世間的女子。

「郡主的容貌承襲了當年的夜後。」

一直站立在一旁的何冬淡淡開口打斷了悱熔的恍惚。

沉默了許久,悱熔轉身步入了畫舫之內。

猶疑了一下,夜熔還是跟了進去。

舫內金縷的燭台、琥珀的香熏爐、珠貝的屏風,處處可見的主人一擲千金。

大大的眼睛打量了一圈之後,終於無可避免的落到了悱熔的身上。

「今年有十五了吧?」看著她明亮的眼,象是被什麼觸動了心底最柔軟的部分,悱熔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輕聲溫柔的對夜熔說道:「也該要嫁人了,想不想嫁到北狄來,父皇為你挑一個品貌出眾的駙馬,如何?」

「不好。」

聽到她的清脆拒絕,他只是端著杯子,慢慢的喝著,從束髮金冠上垂下的几絲墨染的黑髮,滑落在他的眼前,但他也不抬頭,修長的手握著青釉碧翠的杯子,慢條斯理的喝著。

「為什麼?」

「我已經有了心上人!」

夜熔一愣,想也沒有想便大聲回答,聲音大得在偌大的房內嗡嗡迴響。

「是嗎,這孩子……被謝流嵐照顧得太好了。」

悱熔神色驟然陰鬱了下來,那目光深邃莫測的盯著她。

短短几句話,他便已經看出,面前的流著自己血液的少女,是個沒有經受過任何宮廷陰謀渲染的孩子,單純得象是一張白紙。這個孩子不明白宮廷的耳虞我詐,只是單純的隨著自己的性子做事。

何冬站在夜熔的身側,躬身恭敬的回答著他的話。

「是的,攝政王對郡主視如己出,所以許多事情,郡主並不知情。」

「保護得太好未必是一種福氣,他謝流嵐難道還能活上千秋萬載一輩子照顧她不成。」

第一次,悱熔抬眼看向一旁的何冬,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細長的眼睛在抬起的時候是微微閉合的,眼角處的細紋然微微顫動,菲薄的唇向上緩緩挑起,便露出了宛如冬霜寒露的冷笑。

一旁聽得清清楚楚的夜熔,不由地氣血上涌,略顯蒼白美麗的臉龐染上了一層紅暈,瞳眸也像冰一樣冷徹,怒聲道:

「請您不要如此說爹爹。」

「朕才是你的父親,記住了,不是謝流嵐,不是乾涁宮裡那個瘋子,是朕,你身流淌著的是我北狄皇室的血脈。」

悱熔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神情慢慢地冰冷了下來,俊美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寒冰,看得夜熔不禁一懍。

然後,她雪白的銀牙咬上嘴唇,攏在天青色長袖內的雙手緊緊交握,黑色眼睛倔犟的看著面前雙眼已然染上了血色的男子,冷冷開口:

「我身上流的是夜氏的血。」

「好很好,不愧是她的女兒。」

俊挺的眉毛諷刺的挑高,看著夜熔瞪大了眼睛,良久,他忽然胸膛震蕩著大笑起來。

窗外,明亮的陽光晃得刺眼,春風自由地穿梭在洛湖之上,帶起一陣陣漣漪。

窗內,陽光卻照不到她的身體,只有面前男子淡淡的陰影籠罩著著她,在他那樣的狂傲的笑聲,連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轉,沉重地凝滯著。

「知道你的母親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嗎?知道她的一生是怎樣的嗎?」止住了笑,悱熔的眼睛如劍,冷酷無比美麗而帶著王者的風範。

被那樣的一雙眼睛凝視著,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獵物一般。

雖然在他的眼裡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她絲毫感覺不到所謂的父女深情,反而有著深深的恐懼。

但是,從來不曾有人對她說起過母親的事,哪怕是一點點,於是她壓抑著恐懼顫抖開口:

「我……不知道,沒有人對我說過。」

「那,讓朕來告訴你好了。」

「您不能這麼……」

何冬急忙開口,蒼老的聲音因為焦急而有些沙啞。

悱熔輕輕地轉過臉,看著何冬,用平緩的語調道:

「這裡沒有你什麼事情,我悱熔的女兒,不能是個不知世事的天真白痴。」

男子講完那個長長的故事時,已是日落西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舫內明燭不知何時已然高照,燭光流動著柔和的華彩。琥珀熏爐中溢出縷縷濃郁的香霧,縈繞在她的眼前面前如夢如幻。

悱熔低沉音色組成的言語漫漫飄入夜熔的耳朵里,在她的腦海里交織成一幅一幅瑰麗詭異的宮廷畫卷。她卻彷彿什麼都沒聽到,又彷彿聽到了所有的全部,她想哭,她想尖叫……可是最終只能獃獃的看著那個平靜告訴他一切,名之為父親的男子,白皙面容上失去了任何情緒。

轉頭對上何冬憐憫深邃的目光,看著這個已經白髮蒼蒼,腰背卻依然挺直,見證了她母親一生的宮人。她突然,覺得這一切是那麼的好笑,彷彿那些壓根就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但是最終她還是沙啞著聲音開口。

「真……可怕……」

「沒錯,她就是這麼一個可怕的女人。」

沉水香在琥珀爐里清淡繚繞,如有如無的味道拖曳得悱熔陷入回憶,無法自拔。

許久,他才看向夜熔,明明染著血色的眼下,薄薄的唇勾卻勒出了淡得找不到痕迹的笑容。

「因為這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你要知道,你不吃人就是被人吃,明白嗎?」

「不……」

夜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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