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靜壽宮中,打發走了哭訴得幾乎喘不上氣得吳賢妃,蘇輕涪立於窗畔。

窗外,細雨已停,天色卻不見晴,正如在她的年華不再的面上的陰雲一般,幽幽黯然。

許久,她略一抬眸,陰沉的天光落在眼底,慢慢地凝結成冰,覆蓋住彷彿這重重宮閣一般的空漠與陰冷。

「太后,皇后娘娘來給您請安來了。」

好似沒有聽到宮人的稟報,穿風繞樑之中,蘇輕涪幾欲握斷了手中的玉牒。

驀然,叮噹聲聲,玉牒墜地,那流光溢彩的圓潤,落在烏磚地上,卻也沒有絲毫的損毀,依舊泛出潤色翦翦。

「太后!」

宮人的一聲驚呼,喚回了她的心神,重新深吸了一口氣,接過宮人拾起的玉牒,她緩緩的開口道:

「讓她進來。」

宮人攙扶下的女子,夜熔從容的來到她的面前。

事隔多年,她再一次見到這個夜氏僅存的骨血,美麗得讓她暗自吃驚的容貌,一身和新婚喜氣格格不入的黑衣……那眉那眼雖並不相象,但是那神韻氣質,依舊好似一把利刃,生生的划進了她的心口。

「兒臣參見母后。」

冷冷的看著她斂身揖禮,她兀自出神想著自己的心事,也不急著叫平身。

可是,夜熔已經自顧自的扶著何度起了身,端莊優雅的坐在了一旁。

蘇輕涪皺緊了描畫的優美的眉,看著面若冰霜毫無笑容的女子,心裡的氣火直直的升騰了起來,可玉顏之上依舊保持著紋絲不驚,嘴唇動了幾了幾動,方才慢悠悠地道:

「聽說……今天皇后懲戒了賢妃,不知道什麼事情要你這麼大動肝火。」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聽說母后最近身體不好,所以連大婚都缺了席,以後……這後宮的事情就請您交給兒臣處理,您也就可以安心的頤養天年。」

這樣的話,噎得蘇輕涪的心中一堵,鳳眼中已微含怒意,手掌緊了又松,微微的刺痛讓她仍是力持著平靜,淡淡的開口。

「也對,哀家最近的身體是不大好,這是賢妃呈上的玉牒,於情於理都應該交給你的。但是你的眼睛不好,又畢竟新近入宮,凡事都不太熟悉,這樣,哀家一會兒派個人在你身邊,幫你打點一切,哀家也好放心一些,你看可好?」

站在夜熔身旁的何度,剛剛上前接過宮人奉上的玉牒。

這廂的夜熔,卻在聽到她的話時,本是白玉無瑕般的臉孔陡然泛著潮|紅。

只聽她冷冷一哼,玄色衣袖一揮,便把宮人新呈上的茶盞拂到了地上,瓷器破裂的聲音伴著茶水灑了一桌,沿著桌面稀嚦嚦的流了下來,空氣中頓時飄著一股清茶的香氣。

這樣不把她放在眼裡的舉止,蘇輕涪終是隱忍不住,變了顏色。

可是不等她開口怒斥,夜熔已經起了身,用著淡然的聽不出任何波動的語氣開口:

「母后怕是也乏了,兒臣就先告退了。」

看著她正要離去的婀娜身影,蘇輕涪雙眉間的縱紋,深得令人膽寒的觸目,連著聲音也低沉了幾分。

「夜熔,無論如何,不論當年有過什麼,現在他已經是你的君,也是你的夫,你的天,女人再怎樣好強爭勝,最終還是要依附男人。你要知道深宮寂寂,不管怎樣,你的依靠始終是他。他喜歡的是溫順婉約的女子,所以,你若凡事不要太過,惹怒了他……要知道,沒有了他,你,就什麼也不是。」

女人本就應是絲蘿,縱然是富貴榮華集於一身,卻也終需尋了那附身的木,哪怕是再剛再強,遇到了自己的夫君,也終是化為繞指柔。反則,就好似離了天空的大地,再不會有什麼用處。

聽到她的話,夜熔止住了身形,回眸,毫無焦距的眸卻閃爍著瑩瑩的光,殷紅唇間挑起一絲笑意,妖媚得彷彿彼岸之花,帶著血霧沉沉向她壓了過來。

魔障……

瞬間,蘇輕涪的腦海中出現了這個詞。

「不過是個脾氣暴躁的瞎子罷了。」

直到她走遠,坐在交椅上的蘇輕涪才緩緩的喘過這口氣,淡淡安撫自己似的笑著。

秋風蕭瑟地吹過,梧桐葉嘩然作響,夜熔突然覺得陣陣的煩躁,索性不乘輦,揮退了隨侍的宮人,只由何度攙扶著,走在通往寧夜宮的御道上。

宮人見她走來,遠遠的都匍匐在了地上。

颯颯風聲中,清冷梧桐發出沙沙的聲音,幾樹驚秋。夜熔放緩了腳步微微斂目昂首,恍惚間懷念起幽州吹面不寒的楊柳風,那彷彿如柔紗般輕拂在身上風……

許久,何冬終是忍不住,看了一下四處無人,方才低聲開口:

「娘娘,您這是何苦,賢妃也就算了,但是她是太后,您……這樣,未免太過浮躁了。」

她聞言微愣,龍鳳珠翠冠垂下的珠珞遮蓋的面容,反而淺淺的牽起了殷紅的唇,浮出的,竟是微不可覺的鬱悒與苦澀。

「連你也這麼覺得……」

看著近在咫尺的這道娉婷的身影,看著那即使是被最頂級的紗絲罩衫包裹,如同水裡芙蕖一般清麗的容顏依然不見開懷,他的心隱隱的痛著,無法抑制的喚道:

「娘娘!」

「何度,你知道什麼是以弱示強嗎?」

「奴才愚頓,請娘娘示下。」

停步,朝著何度的開口方向側首,她微微擰眉,似乎是想笑,但是魂魄中的悲涼無奈卻不允許,纖細的指帶起玄色紋金繡的袖口掩住唇,似笑還哭,一雙如水的明媚眸子卻似穿過何度,落在了不知名的遠方。

可他仍舊覺得如水碧橫波一般的眼神好似水霧一般拂向他,層層水波籠罩而來,她那一點最婉轉的心事便醞釀在那愁眉半顰、薄唇微挑的迷濛之中。

「本宮是個瞎子,這對本宮是一種不幸,但是未嘗不是一種幸運。但是,夜氏繼承人無法視物的這個事實,只能讓他們放下一部分的戒心。所以,本宮必須暴躁,必須浮誇,這樣,只是為了能活下去而已……要知道黎國君皇高貴的手已經伸向了夜氏,那上面即將沾滿夜氏的血。不能顯得聰慧,也不能過分的愚頓,本宮只有讓他們看到一個脾氣暴躁的不良於行的失明之人,這樣,本宮才能活下去。」

「娘娘,您為什麼不想辦法救救他們?」

「救?他們欺本宮雙目失明,從不把本宮當作夜氏的族長。這些年做下了多少事,可曾有一件把本宮放在眼裡?」她晦暗不明的微笑起來,珊瑚色嘴唇勾出一個奇妙的毫無溫度的弧度:「他們死了,才是對本宮最大的拯救,只有他們死了,夜氏才會真正的臣服在本宮的腳下。你說本宮借刀殺人也罷,鐵石心腸也好,他們,你就不要管了。」

「是,奴才遵命。」何度的臉,隱在重重枝影葉翳下,朦朦朧朧,連著那略顯尖利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奴才只希望娘娘您能幸福。」

夜熔沒有再說話,只是袖子下半掩的手微微用力的握住了何冬的手。

天邊慢慢現出了一抹霞光,斜浸在梧桐瘦影疏橫的枝葉之上,泛著蒙蒙的光,然後日終是落入西山。

淡月如勾,長階外敲起悠悠的梆子,太極殿書房依舊是華燈高掌。

何淺跪在地上,向坐在御案之後一身明黃龍袍的羅迦,稟告著新後的行徑。

殿中極靜,幾乎連呼吸聲也不見,只有那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偶爾爆響的燭花,細細的噼叭聲,在這寂靜的宮殿里,卻讓人聽得格外清晰。

他偷眼瞧著,羅迦已經起身踱到了洞開的窗旁,天河漆烏,新月如鉤,風反而愈加的大了,樹影被吹拂得不停搖曳,在他莫測的極為英俊的容顏上映下古怪的影子。

羅迦眯著眼睛,負手而立,三分狂傲、七分雍容,只是那不經意間的緊眉昂首之間,刻到骨子裡的雍容高華的意態,便流露了出來。

何淺口中的她,那個夜氏的女人,暴躁,善妒,毫無容人之量,並且並不是清白之身,這樣的女子,和他心目中的她,完全無法符合。

他心中的她……

應該是什麼樣子……

「皇上,傅太傅求見。」

羅迦一愣,隨即想到,一向老成穩重的傅太傅一定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才深夜求見,轉身重新在御座上落座,對宮人道:

「宣。」

被硃色胸前紋繡的仙鶴官袍包裹的白髮蒼然的傅太傅,有些匆匆的行了叩拜之禮,便將奏摺呈給御座上端坐的羅迦:

「這是剛剛呈到的,靈州侯夜克索貪贓枉法的證據。」

景非焰接過奏摺一覽,冷笑道:「小小的一個靈州侯也敢如此的貪贓枉法,按黎國律法早該凌遲處死,何至於今日如此囂張,倒大半是託了他謝流嵐的餘威了。」

傅太傅素來知道謝流嵐一向是君王的一塊心病,所以不敢再說其他,暗察羅迦的神色,斟酌詞句:

「老臣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欲一舉剷除牽制夜氏的勢力,但畢竟還是有些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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