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靜壽宮中,青銅獸香爐中煙香裊裊。羊脂白玉的屏風前,深夜被吵醒蘇太后依舊保持著一貫的雍容端莊,半倚在錦榻上。

時值盛夏酷暑,即使深夜依舊難掩白日積存下來的濃重熱意。兩名宮人執著團扇侍立榻畔,輕輕的扇擺著,可是他們的額上卻均已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蘇太后韶華已逝的面容上,再怎樣的保養也掩不住笑意刻畫出的細細紋路,可是她依舊是美麗高雅的。

「謝流嵐一死,皇上可以實至名歸的親政,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只可惜夜熔也回到了鏡安,不知皇上想要如何處置於她?」

羅迦面色淡漠的坐在蘇輕涪的面前,好似沒有聽到她說的話,修長的手指端起秘瓷的纏枝茶盞,抿了一口,方才以討論著今天天氣不錯一般漫不經心的口吻說著:

「朕要娶她為後。」

「什麼?!」

蘇輕涪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隨著她猛然挺直的身軀,髮髻間垂下的鳳凰步搖的流蘇,珠釵玉串在如晝的燭光下劇烈的寶光搖曳。

見到蘇輕涪難得的失常形態,羅迦的唇際反而勾勒出了一個刀削一般的笑意,繼承了黎國皇室俊美的容貌上與之唯一不協調的凌力雙目,閃動出了刀鋒劍刃般的光芒。

「朕說,要迎娶夜熔做朕的皇后,寧夜宮的主人。」

「不行!」猛地調高了半度的音調在宮殿內回蕩,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蘇輕涪深吸了一口氣,力持著溫和的語氣重新開口:「誰都可以,唯獨夜氏的女人絕不可以戴上鳳冠。」

「朕主意已定,今日來只是回稟母后一聲。」

這話回得已是極重,蘇輕涪怒極反笑,那笑卻是看不出絲毫的笑意,冰冷得直滲進人的心脾。

「皇上明明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怎麼能……」

「父皇,不就是能了嗎。」

薄如蟬翼的窗紗,明透如冰根本抵不住夜色的侵襲,那濃濃的夜色絲絲縷縷滲到他的面上,陰沉而晦暗:「一個謝流嵐,朕就做了整整三年的傀儡,所以,朕不希望再有人對朕指手畫腳。朕希望您能知道,這天下是朕的天下,天下所有的臣民聽的都是朕的旨意,他們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還是得願意,母后。」

最後那一聲母后在羅迦低沉的音色中,喚得輕若柳絮,卻是重如石錘狠狠的擊在了她的心上。

「你,你這個逆子!」

手掌拍到了桌案之上,由於力度太大,連著茶盞都被震得噹啷的一跳,那染著鳳仙汁液的長長指甲,「咯」一聲輕響,生生斷在了漆紅的案几上。

裝載著無限凄楚的聲音穿過了燈火夜色,直直的刺入了他的耳中,可是被明黃龍袍裹著的身軀,依然大步離去,沒有在回頭看上一眼。

蘇輕涪猛地倒在了榻上,全身的氣力都彷彿被抽了去。

這就是命嗎?當年她費了那麼大的心機,用了那麼多的手段,終於還是沒有拆散他們,他們終究是無可避免的走到了一處,這到底是禍是福……

她的兒子,為什麼不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為了他,為了他的皇位更加穩固。

羅迦回到乾涁宮的時候已經午夜,剛剛提起了綉著團龍章紋的下擺,要邁過高檻,守在門畔的宮人已經跪下了身,回稟道:

「皇上,夜熔郡主已經恭候您多時了。」

「哦?」

他心頭一驚,想不出夜熔有什麼理由能夠的深夜進宮。

他步入了宮殿之時,正看見她安靜的坐在椅上。

她依舊是一席全黑的衣裙,長長的罩紗衣擺拖曳在金磚的地面上,彷彿是烏色的河流一般蜿蜒。只在鬢角別上了一朵雪白的絹紗花,似乎對他的進來毫無所覺,直到身旁隨侍的宮人輕聲俯身在她耳畔說了些什麼,她才起身緩緩俯下了一禮。

因為黎帝的亞父過世,宮中按例撤下了紅燭,殿角深處一雙龜鶴燭台上,粗若兒臂白燭,燃了太長的時間,燭淚堆積如羊脂白玉,垂累而下。

她面上的藍色胭脂鈿花,在燭火的昏黃里微微的浮動著,肌膚的瑩白和描繪的碧藍混合成某種淡漠而殘忍的美麗,冷極而艷。

他的不悅再一次加深,這樣輕忽傲慢是即使謝流嵐在世也不曾有過的。

可是羅迦依舊放緩了語調,俊美的面上卻看不出絲毫情緒,如同她一般,只是淡漠如水。

「御妹連夜進宮,有什麼要事嗎。」

「臣妹是想向皇兄請辭,臣妹想遵從家父的遺願,把他的棺柩早日送回幽州安葬。」

羅迦皺起了眉,有些吃驚,夜氏這近乎逃避的行為,是他絕對沒有預料到的。

「你下去吧。」

這話是對隨侍的宮人所說,那宮人遲疑了一下,看到夜熔微微頷首,才躬身退了下去。

不悅,加上細微的惱意,化出了淡淡的帶著溫柔的笑意。

「夜熔,朕也有事情要告訴你。」

「請皇兄示下。」

她殷紅的唇,挑起了一抹沒有絲毫笑意的弧度,纖細得水蔥般的指交疊在玄色的群上,眼低低的垂著,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現淡青色的眼瞼上投下深重的影子,微微的顫動著,好似那恍恍燭光的細微。

「朕要納你為後。」

她似乎一愣,終於抬起了面容,他這才看清她的眼。

墨色的眼,有著琉璃的色澤,很美……那是一種失去了神采,枯澀的美麗……

寂寂的彷彿一池毫無生命的湖泊。

他一時間愣在了那裡,直到她輕喚出聲。

「皇兄?」

「……朕……希望你能明白。」

沉默了一下,她垂下了玉頸,溫柔而認命的淡然出現在那張絕美的面容上。

「臣妹明白,但是臣妹要守孝三年。」

「好,那就以茶代酒,慶賀朕與你的連理之約吧。」

心中莫名的充斥著喜悅,他拿起了案上的茶盞,捧在胸前,她卻只是含著那抹笑意,纖細的指放在身前紋絲不動,依舊淡淡的端坐在那裡。

「怎麼不高興,連茶都不願意喝嗎?」一種被徹底忽視的惱怒再也無法壓抑,他入鬢的眉緊緊蹙起,揶揄的開口:「亞父歸天,難得御妹還有心情描金繪鈿,是不是不太合乎禮數,還是夜氏的女子都是這樣任意妄為慣了。將來,御妹就是這六宮的統率,有些事情還是以身作則的好。」

她卻是緩慢抬起頭,略帶吃驚的看向他,有著墨琉璃的眼睛裡帶著水光一般的色澤,蒙上了一層薄霧似的,顯得格外晶瑩剔透。

「皇兄不知道?」

「知道什麼。」

「臣妹的眼……已經看不見,自兩年前起,因為一場奇病,就已經失明了。」

琉璃色的眼睛溫柔地彎起,露出近似哀傷的微笑,發上的白色絹紗花,在搖曳的燭光之下閃動著奇異的輝光。

他驟然一驚,狠狠吸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看著面前依舊波光流彩只是毫無焦距的眼,一種被尖刀割裂的痛楚在胸中蔓延開來。

「奇病……」

「是的,奇病……眼下的藍色曇花,原本是當年為了救治施以針灸落下的疤痕,父親為了掩蓋疤痕,特意從北狄請來巧手藝人,紋刺上去的。」

她略帶空洞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不辨悲喜。

奇病,讓他回想起自幼時幾次中毒,那時對外宣稱的也是奇病。

「是朕唐突了。」

緩慢的閉合了一下雙眼,壓下心中的吃驚還有莫名的痛楚,明知她看不見,他依舊下意識的露出了安撫的笑容。

宮廷歷練,他不再是率性而為的孩子,壓抑情緒,偽裝出其他的情緒,已經便是他最拿手的伎倆,現在,也一樣。

「皇上折煞臣妹,請允許臣妹告退。」

燭火下她賽雪的面容,有著楚楚可憐的贏弱,讓他忍不住心生憐惜。

他起身來到她的面前,緩緩的抬起手指,想去撫摸她白皙勝雪的面頰,最後,指尖遲疑半晌,還是沒有落下。

不知為何,他竟然懼怕這樣的碰觸,他隱約的覺得,彷彿一切都已經偏離了軌道,朝著他不能預知的方向發展著……

於是,那手指落了下,親自執起她的手臂,感覺她一抖,卻沒有掙開,然後她溫順的在他的攙扶下步出了殿門。

「朕……很期待三年後的大婚。」

「我,也很期待夜氏和皇權統一的日子。」

她淡然說道,無法似乎也不願看到他眼裡不知是真是偽的柔情,低下自己烏色的頭,深深向穿著金色龍袍的他躬身行禮。

然後,在隨侍宮人的攙扶下,她被侍從們包圍著向外走去。

宮人手執的蓮花燈,可以看到她依舊低垂著頭,玄色長長的衣裙,拖曳著在燈光下舞動似的影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他獃獃的站著,胸膛里莫名的空蕩蕩的,什麼也不想,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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