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念二年。

七月間夏日的午後,天氣熱得像是要生出火來,乾涁宮殿宇深廣,窗門皆垂著竹簾,冰桶中的冰融化開了,形成了一種潮濕粘在肌膚上的奇妙感覺,反倒顯得幽涼。

他審閱奏摺有些累了,便倚在床上小憩。

紫銅熏爐里的那一抹龍涎瀰漫在空氣里,若裊煙,若輕絮,籠徹宮殿。

迷濛間羅迦只覺如身在雲里霧裡一般,神思縹緲,細細密密的霧氣,四面八方向他湧來,將他裹住。

然後他隱約看見,那個青色衣衫的女子站在芙蓉樹下,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天邊月華如銀,芙蓉樹落英繽紛如雪亂,拂了她一身。

可是他卻是始終看不清她的容顏,連她的音色都是那麼的模糊,他只知道,她纖細得見骨的指抬起,輕輕的輕輕的拂過他的面,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冰涼的溫度貼近自己的肌膚。

這樣幾近真實的夢境,他應該是吃驚和害怕的,可是他的心中不知為何竟隱隱的浮上了一層無法言述的喜悅。

他張口,但是卻無法叫出她的名字。

心裡竟是覺得很難過,分不清是何種情感,只是覺得胸中心臟漲漲的,非常難受……彷彿有什麼正在那裡即將突破而出……然後即將蔓延出來……

她輕啟檀口,淡若煙華。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羅迦,我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你,你是不是終是負了我。」

他即使看不清,可是他依舊感覺到她的悲傷是那麼的濃郁,彷彿暴雨之前在天空凝聚的烏雲。

他霎時悕恓惶不安,不禁伸手去攬她。可明明近在咫尺,觸手卻是空空蕩蕩。

再看去時,她已然如同朝露凝聚而成的曦靄,漸漸消退,一縷一縷飄散了。

你是誰?你是誰?

可是就在記憶的邊緣,他就從夢中驚醒,然後再無從憶起。

可是耳邊似乎還是回蕩著,那模糊音色在輕輕低訴。

倚在迎枕上,微微的喘息著,羅迦捂住胸口,等待著那種奇異的悸動平復。

明明知道是夢,可是他依舊無法抑制那種彷彿從身體最深出湧出的,連他自己都無法形容的情感。

疲倦抬起頭,就隱約的看見何淺在簾外一圈又一圈的轉著。

「進來。」他的心頭一緊,知道是出了事:「怎麼了。」

「回稟皇上,攝政王病危了。」

「哦?」

他的心猛地一顫,狂烈的名為驚喜的情感從心中的最深出浮現了出來。

自從三年前先皇架崩以後,謝流嵐的身體一直就不好,三五天就要告假,但總是能夠再恢複過來。

但是,這次他終於挺不過了嗎,終於……

「去攝政王府。」

起身,伸展開明黃的寬大衣袖,讓何淺整理著衣冠,羅迦保持著無甚起伏的語調,唇角卻已經隱約勾起。

御駕到攝政王府時已經是傍晚時分,羅迦熟悉這裡,倒也不用旁人引路,徑自走向內院的書房。

不知為何,謝流嵐從不入住王府的正寢,只是長年的居住在書房的內寢中。

自從十五歲登基起,他就要常常來到這座府邸之中請教亞父種種天下之事,只為謝流嵐身體長年抱病,只為他謝流嵐權傾天下。

所以君臣倒置,所以他曲於夜氏的權力之下。

而今,這一切他終於熬到了盡頭。

羅迦沉思著步入書房,這裡依舊和記憶中一樣,迴廊旁邊只是種植了些西域來的青草,同中原不同,此草清香馥郁,在夏天有些潮濕的溫熱氣息之下,愈加濃烈。

書房比鄰荷池,從敞開的窗中廣闊的水面上吹來陣陣清風,吹淡了一些濃重的湯藥味道。

榻上的謝流嵐已經昏迷,侍奉在床畔的御醫,見到羅迦進來,急忙俯身跪在了他的腳下。

「皇上,王爺不行了,至多能撐到午夜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然後他坐到床畔的椅上,看著這個捨棄了自己的半生來支撐了黎國的男子,心中悲喜難辨。

他的模樣和當年天人一般的俊雅已經大相徑庭,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容顏,骨瘦如柴的身軀,蒼白如雪的臉色,還有鬢間已然灰白的發……

憔悴如斯……

只是,不知是病,還是思念之苦把他變成了這般模樣。

羅迦終是不忍細看,轉頭借著八方燭台上紅燭之光,細細打量起這個他極少進入的房間。牆上掛的都是謝流嵐親手繪製的詩畫,筆意輾轉,字跡清秀,如果不是現在這樣一個身份,他怕是採菊東籬下的文人雅士。

可是,一分不容於天地的愛限制住了他,鬱郁終生。

這個男子,他忌他防他,甚至隱隱的恨他,卻無法不可憐他。

驀然,房外傳來了王府家人驚喜的聲音:「郡主回來了!」

郡主?指的大概就是父皇和那個擁有夜氏最高權力的女子所生的女兒吧。

他隱隱的記得在三年之前見過她,直到現在他依然對那日的情景記憶猶新,可是不知為何,卻獨獨記不清她的容貌。

三年前。

那時,他還是黎國的太子,只有十五歲,剛剛行完了加冠之禮。

那年也是正值七月間,因天氣熱,午後一絲風也沒有,坐在位於御花園的太學中,透過朦朧的茜紗窗,他遠遠的還可以看見,乾涁宮重檐盝頂的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頭,亮得刺目。

芬芳正好的時節,花濃柳綠,御花園內青翠的松、柏、竹間點綴著山石,奇石羅布,百年古柏藤蘿,將園中點綴得佳木蔥蘢。

隱隱約約那蟬聲又響起來,但是,不知為何,羅迦卻仍舊覺得這偌大的皇城中唯獨的少了些人氣,沉寂地讓人心驚。

驀然,水晶的珠簾被粗暴翻起,隨侍的宮人何淺不顧太傅在場,匆匆的跑了進來,跪在了他的面前。

「殿下,殿下……剛剛傳來消息,說……皇上病危了。」

傅太傅聽到這個消息,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蒼老深邃的目光中不辨悲喜,那眼中的涵義直到現在,他依然不曾明白。

皇宮內重重疊疊的宮脊飛檐,壓角的一排排蹲獸,似乎都蒙上一層凝重。他穿過重重的御階御道,心隨著腳步突突跳得極為不安,一股難以言說的感覺在全身蔓延開來。

看著他匆匆的步伐,宮人早早推開了乾涁宮那兩扇沉重朱紅的木門。

他踏進了內殿時,帝榻的邊,是對黎帝來得突然的病勢束手無策的御醫,見到他都紛紛的閃到了一旁。

毫無意外的,他看到了攝政王謝流嵐站在黎帝錦甌的床前。

緋色的金綉蟒袍,陽光透過糊著蟬翼紗的窗子,在火色流泉一般的官袍上流淌,帶著凄絕的味道。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一雙顏色有點黯淡的眼瞳,正痛楚而又幽深地望著他的父皇。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一向如水優雅的男子失去了一貫的平和鎮靜。

第一次的時候,他才十歲,那日按例來給父皇請安。

乾涁宮內,他的父皇站在御案之後,修長的手指執著狼毫,在雲紋宣紙上憀然展墨。像往常一樣,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看起來很正常,根本看不出來私下宮人偷偷細語之時所說的瘋狂。

案上,青花纏枝香爐中淡淡細霧飄出,空氣中迷漫著馥郁的龍涎香氣。

他的父皇黎國的君王,眉眼低低的斂著,極美的面容,卻空洞得彷彿失去了魂魄。

寫著,畫著,偶爾還會同隨侍的年邁得好似枯枝一樣的宮人何冬交代些什麼。

可是他就是,無視於自己唯一兒子的存在。

龍涎香氣那樣的濃郁,彷彿蒸透了他的心,終於他再也忍受不住這種忽視,大聲的哭鬧了起來,可是他的父皇依舊無動於衷,只是轉身看著窗外盛開的菊花,彷彿在他的眼中,沒有什麼比菊花更加重要的東西。

然後,他大聲的哭喊著:

「瘋子,瘋子!!!」

剛好進入乾涁宮的謝流嵐,衝到他的面前,狠狠的揮下了一記耳光。

他清楚的記得那時,謝流嵐一貫溫文的面上,額角的青筋突突的跳著,怒火好似宮闕萬間重重黑影,在一片讓人窒息的痛楚中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那無邊無際的,讓他呼吸不得。

而後,他身旁隨侍的宮人,保姆全部被杖死。

他知道,如果他不是太子,不是黎帝錦甌唯一的兒子,早已經不會活在人世。

而現在的謝流嵐,失措的像個孩子,好久才彷彿感覺到他的到來,微微的勾起唇角,挑起了歲月流轉的細細紋路,勉強的笑著:

「殿下,來,看看你的父皇。」

不知為何,看到謝流嵐露出的脆弱神情,他心中反而鎮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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