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鞦韆

清曇元年冬,福王錦淵謀逆不成,叛逃,黎帝錦甌下旨通緝,並追查牽連人等。

兵部尚書蘇上遠,平叛有功進封為光祿大夫並洪文閣大學士,從此實權架空。

同年,玉太妃自盡於靜壽宮,黎帝降旨厚葬於皇陵。

四年後,清曇五年冬,正月十三,飛雪初晴。

清冷的陽光從天空傾下,或濃或淡投射在地面的冰雪之上,卻沒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結了一層水晶。

蘇輕涪拖曳著雙絲綾的鳳尾裙,款款走在御道上,頭上戴著的龍鳳珠翠冠隨著她的步伐,珠珞晃動。那婀娜身姿覆蓋在雪上,華麗卻是難掩一抹空漠與蕭索。

乾涁宮前的宮人,遠遠地看到她和身後的一行宮人,連忙笑著迎上前去。

「奴才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吧。」

綉有織金鳳紋寬袖下的手指優雅地一擺,不甚在意地就要向宮內走去。

「娘娘!」明明是寒冷冬日,宮人卻驚出一頭密密的汗,連忙又跪倒她的裙前,笑著開口:「皇上在休息,請容奴才通稟一聲。」

不知為何,蘇輕涪今日覺得這宮人的笑眼是如此的刺目,好似譏諷,又好似嘲笑,滿腹的怒火無法抑制地熊熊燃起。

「傳什麼?什麼時候哀家見皇上還要經過你們這些奴才了,讓開。」

「娘娘!」

不再理會殿前的宮人,直接提著裙裾邁進了宮內。

內殿中錦簾輕垂,青銅仙鶴熏爐里的那一抹龍涎正裊裊地燃著,那細細軟軟的青煙,瀰漫在空氣里,飛舞得好似舞姬搖曳的輕紗群擺,籠罩了整個宮殿。

飛紗簾後,紫檀屏風前的榻椅上,夜宴睡得正熟,那一頭烏密的發還沒有梳起,泉瀑一般鋪撒在身下。

好似剛剛下了朝回來的錦甌,還是一身上朝的冕服,坐在她身旁的紅木束腰圓凳上。

他似乎不忍把她叫醒,只是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愛戀地撫摩她的面頰。

在蘇輕涪驚訝於眼前所看到的輕憐蜜意之時,錦甌卻傾下身,然後慢慢地靠近熟睡得毫無防備的容顏,將一個親吻落在了夜宴額上。

簾後的蘇輕涪凝視著面前這個世間上自己最敬愛的男子,忽然有想要哭泣的衝動,再也忍不住,輕呼出聲:

「皇上,臣妾……」

聽到她的聲音,錦甌驀然抬起頭,那美麗的眼犀利而陰狠,如同一把鋒利的倒刃,讓她幾乎以為自己的身體會被割裂開來。

「噓……」

他修長而瘦削的食指從從明黃衣袖裡伸了出來,微微覆上自己的薄唇。然後輕輕起身來到簾幕外,在桌案後搭了明黃椅襖的椅子上坐下,慵懶的姿勢讓人覺得優美得像是夏日太液池中盛綻的蓮花。

「皇上。」

「愛妃何事?」

淡淡的給了一個眼神之後,他便慢慢地垂下了眼,不再去看她。

許久以來一直都是如此,那麼美麗的眼從不願意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一秒,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的眼中,總是沒有。

有些沉重地扯出一抹溫柔的笑靨,她輕聲細語:

「也沒有什麼事情,只是後日就是上元節,明日錦瓔公主和北狄太子殿下就要抵達鏡安,臣妾想……」

「安排他們在宮外住下,其餘的愛妃你看著辦就好了。」冷淡地回答著,他拿起宮人奉上的青釉纏枝的茶盞,細細地抿了一口,卻看她還站在殿內,形狀優美的眉嘲諷似地挑起:

「還有什麼事情嗎?」

「皇上,昨日太醫來過寧夜宮,診斷出……臣妾已經有了您的龍兒。」

抿起唇角含羞輕笑,纖細的手抬起金絲鳳紋的袍袖掩在唇際,帶著期盼的明眸波光瀲灧,分外的美麗。

熏香重重渺渺地一絲一縷地飄在他們的中間,好似一個薄紗的屏風攔在了他的身前,讓她無法看清他逐漸變得有些朦朧的面目。

「哦?那愛妃應該好好休息才對,後宮這些事情太過勞累心神了。」許久。他方才看向她,然後微微地勾勒起唇角,俊美得讓人窒息的面容上浮動著帶些詭異的微笑。

「何冬。」

「老奴在。」

「從今日起後宮的大小事物,就都由你來掌管吧,不要讓皇后太過操勞了。」

蘇輕涪向前踉蹌了幾步,想要靠近錦甌,而他卻好似要避開一般,起身重新走向那紗帳。

秋水般明媚的眸看著自己深愛的君王那無情的背影,似乎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的冷血無心。

「皇上!」

「愛妃想必也累了,去好好休息吧。」

輕輕地咬了咬嘴唇,不顧唇上有些脫落的胭脂,從來深藏不露不曾有絲毫表現出來的怨恨,朝著簾內卧榻上安睡的女子瞬間爆發了出來,那眼中露出了極度冷酷的寒光。

然後,她又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端莊嫻雅地微笑了起來,但卻沒有給人任何人一絲屬於笑容的感覺。

「臣妾告退。」

出了乾涁宮,她突然覺得皇宮中的天色竟寂寞似地帶著凄冷。

掀開透明的錦緞紗帳,卻見夜宴已經醒了,睜著眼睛直直地望著他。

心顫了一下,慢慢地坐到榻邊,柔聲問她:

「醒了?」

「嗯。」稀薄的陽光下,夜宴剛剛睡醒的眼,有著一層暖意的朦朧,笑著道:「你要做父親了,錦甌,為什麼不高興?」

他只看著她,眼神複雜難解。

「如果是你的孩子,朕會很高興。」

他對一個延續自己生命的血脈,沒什麼感覺,但是不知為何卻是極為期待那個和她血脈相連的存在。

用纖細的手指扶住額頭,她笑了起來,眼神卻是淡淡的。

「你明知道我不可以,也不能為你孕育子嗣的。」

兩種陰寒劇毒侵體之後,太醫曾經說過她恐怕今後是無法懷孕生子的。沉默了一下,然後重新展開笑靨,清雅面容上卻已帶了黯淡的溫柔。

「雖然,我也很想要一個孩子……也許這就是報應。」

因為她的一向畏冷,殿中的炭火便一直燃得好似初夏時節,暖意洋洋的,可是即使如此,長長的睫毛下的面色依舊呈現出發青的蒼白。

他安撫似地撫摸上她冰涼的手掌,碰觸的一瞬,她的指彷彿被他的體溫燙到似的一顫。

疼,從胸口慢慢蔓延開來,然後他勉強地笑道:

「不說這些,你來,看看朕在院中給你準備了什麼。」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院中,上午的庭院中,清晨森森的霧氣彷彿還沒有散凈,蒼松翠柏掩映下著的一架鞦韆,那架上繩縈還在瀰漫的霧間悠悠地晃動。

身體猛然一震,隨即,她慢慢轉頭,明亮的墨色的眼定定地看著他,然後少見地開心大笑了出來。

「鞦韆?」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笑著回視著她,他的眼溫柔得有如春日的煦風。

她卻轉開眼睛,安靜地凝視著那樹下隨著寒風輕擺的鞦韆,清秀的容顏上輕滑過一道回憶的笑容,連帶著聲音都有些空洞縹緲起來。

「那年我們都只有五歲,你就在庭院中獨自盪著鞦韆,我還以為你是女孩子呢,然後開口喚你皇妹,結果……你卻哭著對我說……我是男孩兒……」

微風吹起,枯瘦的枝桿上微微飄落下幾片雪花,彷彿是羽毛似的雪花,飄落在她披散的發間。

他也笑著,有著幾許憂悒的凄麗。

「你啊,過了這麼多年,竟然還嘲笑朕。」

那時的他們,都只是皇宮中陰暗角落裡刻意被忽視的存在,真是不甚愉快的回憶啊。

「來,朕推你。」

鞦韆載著纖瘦的身軀,飄飄蕩蕩地飛在空中,那未梳起的長髮在空中滑過優美的弧線,雪白的衣袖翩飛,混著天空的冰藍,讓她好似被包在寒冷的空氣之中,竟然帶了種無法形容的魔力。

這一瞬間,時光彷彿流轉,又回到兒時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他們,誰也不曾知道自那時起,他的眼裡,便只有了這道纖細的身影。

隨著時光的流逝,周圍的許多事情都漸漸淡去,但只有這道纖細的身影不曾改變,於是便烙印在心底,再也無法消抹而去。

慢慢地他踱到她的面前,雙手接住了那回落而下的鞦韆。

剛剛盪完鞦韆,她的雙手有些無力,懶懶地垂在身側,身上雪狐的披風籠住了薄薄的羅衣下涔涔滲出的香汗。在她身旁,瘦瘦的枯枝上掛著晶瑩的冰掛。雪與人相襯,她顯得格外的嬌美。

凝視著她,他的嘴唇微微蠕動,無聲地說著什麼,修長的指扶上她瘦弱的肩,小心的,一點一點地收緊,然後緩緩地俯下身,吻上了她的唇。

這個吻沒有情慾,彷彿回到了許久以前,兩個孤寂已久的孩童互相撫慰著彼此寂寞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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