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康復

夜色濃重,旒芙宮內到處飄蕩著藥草的味道,明明那麼明亮的燭光因為太多的人穿梭來往而飄忽不定,讓那些被投射在地面的人影黯淡鬼魅得像是幽靈。

從軟煙羅紗帳後面透出柔和的燭光,映在夜宴的面上,卻是蒼白的。她還在昏迷著,秀氣的眉頭微微地蹙著,長長的睫毛極不安穩地顫抖著,宛若受了驚的蝶羽在無聲地翩躚。

錦甌烏黑的發亦是被冷汗濕透了,緊緊貼在蒼白的前額上,他緊抿著雙唇,牙齒咬得咯咯響,彷彿在竭力對抗某種恐怖強大的力量。

「醒過來,好嗎?醒過來。你知道朕只有你……一直以來朕只有你,只有你肯對朕笑,只有你肯擁抱朕,只有你,只有你……」

看著在昏迷的女子,小心地伸出手,他壓抑著哀傷的情緒,為她輕輕掖好被角,而後修長的指試探著她額上的溫度,感覺著手指下的肌膚越來越熱,像是著火似的滾燙,一種遠比痛苦還要絕望的痛尖銳地在他的體內蔓延。

親自拿起宮人遞過的從冰盆裡面擰出的布巾,冷敷在高溫的額頭。

手指滑過她的眼睛時,錦甌默然地停了一會。

短短的時間內,她憔悴了許多,睫毛下有著印著一圈暗青的痕迹,原本她那是一雙美麗得像是剛剛被水暈開的煙墨的眼,淡然得幾乎沒有任何感情。她很冷淡,但是只有在這雙眼睛裡,他才會感受到自己還是一個人,活著的人,會被平等地對待。只要被她凝視,只要自己的影子出現在那雙眼睛裡,就覺一股暖意蔓延心間。

可是,也許……這雙眼睛將再也無法睜開看……

「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有事的,有朕在,你絕對不會有事的。」像是在念誦著什麼經文似的,他絕望地傾訴著,咬緊了嘴唇,把自己沒有權力說出的愛毫不在乎地吐出:「因為,朕是這麼的愛你,這世上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比朕還要愛你啊……」

雖然已經服了解毒的丸藥,但她的呼吸依舊愈漸微弱,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如同死去一般,只有不時的幾聲低低的咳嗽,微弱起伏的胸膛,才可以看出一點點生命跡象。遲疑著把白晰的指頭按在她的腕上,再一次感覺著下面微弱的生命搏動。

他俯下身輕輕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眼睛黯淡了下來,這一次,他只用嘴唇輕輕碰觸了她的手指,沒有瘋狂的佔有,沒有炙燒的慾望,僅僅只是依賴的眷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曾經親密無間時經常做的那樣。

「你想見他嗎?朕知道,你想見他。可是不論醒不醒來,你都不會再見到他,因為朕不允許。你可以不愛朕,你可以算計朕,甚至你可以殺了朕,但是朕絕對不許你愛別人,即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朕的身邊,朕的懷裡。」冰冷的手指撥開她貼服在額頭的零亂髮絲,輕輕抹去了她額際流出的汗珠,他忽然笑了:「所以,夜宴,即便你不醒來也沒有關係,因為朕得到了你……但是,你要是死了,朕就會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想跟他死同槨,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你看如何?」

黑暗中,他把眼睛靜靜埋在她的手掌中。與口氣截然相反的,錦甌顫抖著十指緊緊交纏著她的手指,緊緊的,用力到讓手中細弱的手掌都泛起了青白。

深夜時分,駙馬府的書房燈火依舊通明。

謝流嵐坐在椅上,手中緊握著何冬交給他的這份夜氏西南官員的名冊。

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他也不曾覺察,只覺得雙眼發澀,起身輕輕打開了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

名冊中間夾有一張便箋,天青色的箋上,字跡婀娜婉轉。

「結髮為夫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夏夜本是炎熱,外間的侍女見他起了身,便進來善解人意地為房內的熏籠里添上了龍腦香,不一會冰片那縷冰涼一絲絲滲了出來,可是身上的暑意解了,胸中的煩亂依然不減。

他站在窗前良久,想了又想,他記得她幽怨而又憂傷的眼,她寂寞受傷的神情。

他負她,負她良多,可是她依舊如此地信他。

然後他又想起了幾天之前面聖的情形。

那日他奉昭進入太極殿的側殿,黎帝錦甌坐在御座之上明衣金冠,黑髮黑眸,如梅如菊的容顏,已經充滿了威風凌厲,一統天下的氣勢。

謝流嵐心中暗嘆著,恭謹地站在他的面前。

錦甌並不急著說話,只是稍稍調整了一個較為舒服的姿勢,便細細打量起他來。

「流嵐,這次我派你去靈州之前,朕要問你一句,你可知道為什麼夜氏可以這麼多年長盛不衰?」

看似無關緊要的一句話,可又好似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夜氏原本是書香門第,名門望族,史上三朝狀元,而靈州是因商而甲天下之富,靈州和夜氏威壓王侯的權利之間一直就是相輔相成,互為表裡。

謝流嵐沉思了片刻,才答道:「是因為靈州嗎?」

彷彿很滿意他的回答,錦甌報以溫和爾雅的一笑。

微笑的剎那,眼前的人和記憶中刻骨銘心的影響重疊了起來。

……當他微笑的時候,他似乎又見到了當日金陵那個豆蔻年華的少女……

謝流嵐的呼吸慢慢地出現了一些絮亂。似乎察覺了他微妙的心情,錦甌的笑意變得有些玩味,語氣卻冷肅了起來。

「先皇靈前,朕見到了夜氏的力量,朕不希望像先皇一樣,一輩子被夜氏緊緊地纏住,落得最後心殫力竭而亡的下場。流嵐,朕信得過你,靈州是夜氏的根基,你不要讓朕失望才好。」

他信他,他對自己先有救命,後有知遇之恩,他是自己的君主,他的天,這一生有了他這樣的信任,就是死也知足了。

「是,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達成皇上的心愿。」

他俯身下跪,說出了一生的誓言。

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他一手拿著名冊,一手拿著那張便箋。

最終他邁步來到燭火之前,伸手將那箋在燭上點燃了,眼睜睜瞧著火苗漸漸吞噬,天青色的箋,那刻滿濃情的字句,那昔日的誓言,一寸一寸,終於盡數化為灰燼。

他這一生必須有所抉擇,而他已經選擇了負她,他已經沒有退路。

窗外,湖風陣陣,庭院里寂無人聲,只有那蟬鳴之聲若斷若續,天色已經發亮,天邊漸漸地出現了一抹暗金。

「來人,備轎進宮。」

他必須把這個名冊親自送到他的手中。

戴好五梁冠,剛剛步入大廳的他,就碰見了捧著聖旨的青衣的宮人。

「謝流嵐聽旨。」

「臣,謝流嵐接旨。」

「著謝流嵐即刻啟程前往靈州,不得有誤。」

「謝主龍恩。」

他心中一驚,但面上仍舊勉力維持著波瀾不驚,三拜九叩之後,朝著宮人低聲問道:「公公,可否允許下官再見陛下一面?」

「謝大人,皇上有旨,命您即刻啟程,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而且長公主遇刺,皇上已經慌了心神,奴才看您還是不見為妙。」

宮人俯身揖了一禮,便轉身離去,留他愣愣地站在了那裡,許久方才痛楚地笑了出來。

她受傷了,她受傷了……這樣的消息讓他徹底地無措。

他很想現在就直奔皇宮,見她一面,可是他必須即刻啟程……

這名冊終是無法交到君王的手中,他和她也必須分離,這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

別無選擇之下,他在禁軍侍衛的護送下,上了南下的馬車。

紅燭淚燃盡,天光漸漸放明,朝陽那薄薄金黃似的光芒,清澈透過雕花的窗,細絨似地灑進了宮內。那明媚的陽光,為一切都渡上淡金的邊框。

夜宴緩緩張開雙眸,看到的就是這滿室朦朧的金色,即使透過層層疊疊的紗幔,依舊讓她幾乎睜不開美麗的眼睛。

她出神地望著,突然迸發出一陣劇烈的嗆咳,卻讓她不由蜷起身子,試圖把那令人窒息的咳嗽壓回喉嚨里去,她的手想捂住嘴,卻發現那胳膊已虛弱得無力抬起。

她記得,她遇襲受傷,中了毒鏢,以後的記憶卻漸漸的模糊。

軟煙羅的紗帳被掀開,只見錦甌睜著眼睛似驚似喜直直地望著她,彷彿丟了魂魄。悄無聲息地,一隻溫暖乾燥的手掌貼上了她的額頭,安心的熱度從那指間傳遞給她,然後他緩緩俯下身子,他的手順著夜宴的額頭往下,眼角、耳鬢、頸項,然後握住了她的手,貼在他有些憔悴的臉上,輕輕的,愛惜的摩挲著。

忽然,無聲地抱緊了她,強悍得不容拒絕的手臂小心地繞過她的傷處,環繞上了她的身體。有些任性,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失而復得的驚喜,讓人窒息的懷抱,讓夜宴的呼吸變得凌亂不堪,心口中竟然搏動著發抖的疼。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金色的光芒在房間里靜靜流動,如水的愁思流過夜宴的眼睛,蒼白而柔弱的嘴唇輕輕抖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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