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婚

乾涁宮內心思各異的各人都起身離去,殷王悱熔隨何明綈進了內寢室。

內寢殿中明亮的陽光透過窗上梅花冰紋鑲嵌的紋路,在整個房間里蕩漾開來。

悱熔走到了黎帝近前,便俯身下跪,輕聲道:「臣悱熔叩見皇上。」

薄紗幃幔內的陰影中,可以看見黎帝閉著眼眸靠在迎枕上,即使被溫暖陽光包圍著,他的身上還是有著一種陰冷的陰影覆蓋著,就好似一種從魂魄的內部開始衰弱,慢慢地一點一點滲透到了身體之上。聽見他的聲音,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一樣微微抖動了一下,卻沒有任何睜眼的意思。

黎帝沒有叫平身,悱熔只好一直跪著。

何明綈端上熬好的湯藥,黎帝這時才微微吃力地起了身,暗淡的容顏在金黃色陽光的照耀下,越發顯現出他皮膚的蒼白和發色的灰黑。

那烏黑的葯汁想是極苦,黎帝蹙起眉頭,略顯吃力地一口一口喝著。間或伴有陣陣的、似是被掏心挖肺一般的痛苦。黎帝全身隨著咳嗽微微發顫,用力蜷曲起身體,何明綈一邊扶著葯碗,一邊替他輕輕拂著背心。

過了許久那碗葯才喝完,黎帝漱了口方開口道:「平身吧。」

悱熔僵硬而小心地站直修長的身體,暗硃色袍下的腿因為長久的跪拜而麻木了。謹慎抬起頭的瞬間,他看到黎帝漆黑的眼睛裡無波無浪的,死寂一般沉靜地看著自己,感覺好似被毒蛇盯上的獵物,他心中猛地一顫。

「殷王,不論出於什麼目的,或者事情究竟如何,朕已經不想追究了,朕會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你下去吧,朕會安排你儘快返回北狄,至於你的求婚……朕說過,不會應允的。」

「皇上!」

悱熔聞言心中一驚,剎那間如刀削般英挺的臉上掠過一絲怪異的色彩,低呼道。

「關於殷王的求婚,兒臣希望父皇還是要答應的為好。」

驀然的,優雅的聲音在悱熔的身後響了起來。

悱熔和黎帝凝舒轉頭看去,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殿中的女子。

夜宴安靜得像個影子似的,站在鎏金爐中裊裊散出的香熏之中。淺藍的緙絲衣裙,輕煙紗的廣袖罩衫外,綉著白曇的披帛纏繞在臂間,發上朝陽五鳳簪的流蘇隨著她的走近而微微搖曳,稱不上美麗的容貌,卻有由著別樣的清逸高貴。

「公主,皇上並未召見,您這是抗旨。」

何明綈亦是一驚,急忙開口,那語氣已然近似苛責。

夜宴卻不理會他,也沒有看向恭謹站在那裡的悱熔。依照宮規,俯身以行雲流水之姿揖禮後,目光直直地看向了床上躺靠著的黎帝凝舒,清秀的面容上神情冷凝,不辨悲喜。

「可是兒臣實在是很想見父皇啊,還請父皇您饒恕兒臣的抗旨之罪才好。」

這樣的神色讓凝舒心中的不悅再一次加深,他修長的指帶過明黃紋綉著五爪金龍的衣袖,在空氣中划出了一道華麗的線條,冷冷開口道:

「朕不想見你,你出去吧。」

「父皇,兒臣覺得,九妹和殷王的婚事,可謂天作之合,如今他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您何不就成全了他們。」

夜宴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依舊在那裡說著,只是秀氣的眉頭微微地顰了起來,含笑間,露出了似溫柔又似憐憫的神情。

一旁的悱熔望著她這樣的神色,竟有些恍惚起來。

「是你……竟然是你,你竟然陷害自己的妹妹……」

猛地直起身,黎帝凝舒的喉中咯咯作響,竭力怒視著她,眼睛充滿了彷彿能刺入骨髓的冰冷。

「父皇您別著急,對您的身體不好。」

瞪視著夜宴許久,黎帝才把身體靠在迎枕上,微微地放鬆。白皙的面上暈出一抹不正常的紅,修長的手指疲憊地撫上咳得疼痛的胸口,卻已然恢複了冷漠而沒有絲毫抑揚頓挫的聲音。

「好,很好,不愧是夜璣端一手撫養長大的夜家的女兒。」

「兒臣也是父皇的女兒。」夜宴莞爾,眨了眨眼睛,眸中寒光瀲灧,那低沉沙啞的音色卻依舊柔和:「這是在京百名官員擬好的聯名上疏,父皇。他們都希望九妹能與北狄殷王共結百年之好。」

何明綈上前接過那本奏摺,跪呈給凝舒,凝舒接過,打開細看,那本就白皙勝雪的面色,已經隱隱地透出了一抹青灰。

上面除了戶邢兵三部尚書,其餘在京官員都已經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看來是早有預謀。

許久許久,就在悱熔的思緒都有些恍惚的時候,凝舒才緩緩地抬起頭,目光森森地掃過面前站立的兩人,那漆黑如鏡的眸中似是染上了血影,卻是極淡,極冰。

「好,很好,沒有想到璣端他剛剛回到京城,就已經集結起這麼大的勢力,夜氏果然容不得小窺啊。」

「父皇過獎。九妹的婚事關乎黎國的社稷江山,也關乎兩國的和平,兒臣恭請您三思定奪。」

悱熔下意識垂目躲開了那彷彿噬人的眼神。

夜宴卻直直迎上,微笑細語輕答,眉目間那一抹柔情似水,婉轉流波。

陽光明媚透過窗,輕飄飄地在凝舒的身上散開,可是淺色之下染著的面色,依舊極為蒼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麗的嘴唇輕輕地抿著,帶著淺灰的顏色,與夜宴對視了半晌,才凝眸向悱熔望去,然後,雲淡風清地一笑。

「殷王,不論怎樣朕只想問你,你能好好待錦瓔嗎?」

悱熔不敢看向黎帝一眼,只是一直近乎謙卑地低著頭。

「臣保證。」

「十天之後你就同錦瓔回北狄去吧。」又咳了數聲,直到劇烈的喘息微微平靜,黎帝才平復了呼吸道:「好了,朕累了,你們可以下去了。」

「謝皇上,臣告退。」

假裝沒看到被他輕描淡寫丟到一旁的手帕上的鮮血,悱熔行禮後緩慢地向殿外走去,只是他走得異常緩慢,彷彿腳上帶著無形的鐐銬,直到邁出門檻後,迎著正在中天的一輪白日,他方才感覺到自己的恍惚。

「怎麼,殷王不滿意這樁婚事。」夜宴溫柔地說著,和他幷肩向外走去。

悱熔凝視了夜宴片刻,然後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來,那漸漸凝固的眼中卻沒有一點笑意。

「公主,說的哪裡話,錦瓔公主國色天香,本王怎麼會不滿意。」

「王爺滿意就好,其實眼前的失意未必不是將來的得意。」

聽到他這麼說,夜宴帶著嘲諷似的輕輕搖了搖頭,步搖上細密垂下的流蘇也跟著微微作響。

「哦,公主說的話,本王不是很明白。」

冷笑了一下,他轉身依舊邁步向前,夜宴跟在他的身旁,緩緩穿越著被陽光照射的皇家庭院,茂密的樹蔭在他們頭上閃動,地上的影子像是有生命一樣迤邐相伴。

「那本宮就把話挑明了說。其實北狄的儲位之爭已經到了白熱化,此時您的出使並想迎娶父皇最寶貝的錦瓔公主,那等於得到了一個最有利的後盾,可是王爺卻沒有想到您這個最有利的後盾卻在春秋鼎盛之年即將辭世,讓您苦心經營的一切落空了,是不是?」

瞬間被一身濃重煞氣籠罩的悱熔,過了片刻之後才從容地開口。

「公主分析得很透徹啊,可是本王很好奇,您當初是出於什麼目的這樣極力幫助本王促成和錦瓔公主的婚事?」

「本宮只是幫助王爺心想事成,同時送給您一件禮物。」為他態度的含糊而微微擰起眉毛的夜宴,在心裡衡量了一下,決定拋出一個引子,試探著問:「一個兩國修好,五年內互不侵犯的承諾,是黎國下任君王錦甌給您的。」

悱熔一愣,卻並不震驚,隨即露出倨傲而凌然的神色。

「這份禮說重很重,說輕也很輕。據本王所知,吳王錦甌實在沒有什麼實力和福王競爭。」

「可是,他現在有了夜氏的支持。」

在心裡讚賞了一下悱熔的敏銳謹慎,旋即,唇角微微上揚,對身旁的英俊男子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那您的意思是。」他目中精光一閃,浮起複雜難解的笑意。

「我們需要您也許下同樣的承諾,五年之內決不進犯黎國。還有……駐守在北疆的兵馬有多數都是您的部下,這段無論發生任何事,您都要保證不進犯黎國。」

「哦?」

心中憾然嘆息著身旁女子的聰慧,卻也為她的聰慧而隱生殺機。潛伏在唇邊笑意中的,森冷而凌厲的煞氣,即使壓抑著不欲泄露,卻也並非無跡可尋。

「到時您所迎娶的就是當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御妹,您幫了我們,我們自然也會鼎立報答您。也許,過不了多久也許您就是北狄的新帝了。」

悱熔看向身旁在他陰影中的女子,這是一步險棋,夜氏這些年在黎帝凝舒的蓄意彈壓下,已經不復當年風光,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剛剛的那份百官上疏就是最好的證明。也許這次他能得到一直企及的榮耀,真是讓人愉快的建議,悱熔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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