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宮

三年後,永曆四十九年四月初七,夜宴和夜璣端回到了闊別十二年的都城――鏡安。

也許黎國的天子已經厭倦了皇宮的權利被分支出去,於是一道聖旨,夜璣端由清平侯升為清平公。

回到鏡安前,夜宴已經知道此次恩科探花名叫謝流嵐。三年前她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情,錯過了科考。三年間她婉拒一門又一門的婚事,今年夜宴已經十九歲,同齡的女子大多已經成了母親,而她只是堅定地等待著,而今他果然沒有讓她失望。

龐大的車隊緩慢進入了鏡安。

都城鏡安依山而建,「千百家似圍棋書,十二街如種菜畦」,城裡以寬闊的朱雀大街為軸線,對稱劃分為南北十數街,將城內分割為如同圍棋盤的格局。而這裡也是黎國最繁華的城市,這片在黎山山腳下的富饒土地,每年都會聚集異國的各色商團,最大的集市,最多的交易量,像盛開的牡丹一樣不自覺流露出繁榮富貴的氣息。

回到鏡安的當日,因為旅途勞頓再次病倒的夜璣端,坐在錦緞綉帔的躺椅上囑咐著。

「夜宴,明日開始按例你要住在宮中,最近皇宮氣氛詭異,凡事多加小心。」

「是的,舅父,我明白。」

第二天,下了整天的雨。皇宮硃色的宮牆在雨水的浸潤下彷彿似斑斑淚痕,逐漸扭曲,變深。

夜宴坐在宮轎從入宮的時候,雨勢已漸漸停了下來。她把轎簾掀起一角,看到了雨後的皇宮,還是跟記憶中一樣,碩大的斗拱,可以稱得上耀眼的金色琉璃瓦,絢麗的彩畫,高大的近乎猙獰的盤龍金桂,牆壁上的磚雕,台基石欄杆上的石雕。只是在雨水的洗刷下,這些都變得蕭索而陰沉。這也許是奇異的巧合,她在雨中離開,又在雨中歸來。偶爾還有零星的雨絲飛落在她的手上,她也就放下了轎簾,心思百轉地坐了回去。

夜宴在太極宮的側殿外等待召見。站在雕鏤細膩的漢白玉台階上,此刻的她以一種面對敵人的情緒,擺出高傲的姿態。

「長公主,皇上宣您進殿。」總管太監何明綈來到她的近前只是微微彎了一下身,聲音尖銳而刺耳。

「何明綈,許久不見了,你的身體還是這麼硬朗。」

夜宴略側過頭,彎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冷冷的笑容。她還記得,當年何明綈就是用那雙枯瘦的手,把萬艷窟灌進她的口中。

聽聞她如是說,何明綈只是淡淡地應了聲:「勞長公主挂念,奴才是伺候皇上的奴才,皇上身子好,奴才的自然也跟著好。」

夜宴秀致的眉不經意挑了一下,卻沒有再說什麼,邁步走進了宮中。

諾大的側殿中,只有兩名小太監執著拂塵站在御案的兩側,那明黃的案上壘著未看的奏摺,一旁還有一硯硃砂,龍涎香的青煙從銅鑄的仙鶴嘴中緩緩飄出。

也許這裡是它才是最有人氣的吧,夜宴心裡有些苦笑地想著。

站了許久,黎帝凝舒方由內寢殿中出來,赤黃九龍袍衫,一頂翼善冠,九環腰帶。他的兩鬢已經斑白,眼角的紋路更加深刻,容貌卻依舊冷極而艷,神情傲慢中透著倦怠,只是似乎更加削瘦,唯一沒有變的似乎只有黑若星漆的眼睛裡隱藏的厭惡。

「兒臣夜宴拜見父皇。」夜宴屈膝盈盈跪了下去,唇角不禁勾勒出一朵諷刺的弧度。

是的,厭惡。她的父皇黎帝凝舒,私通自己兄長的妻子,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兄長,用他們的血鋪就了通向王位的道路。他永遠不想面對這一切,也永遠無法不敢面對這一切。他恨不得她去死,因為從她重瞳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罪惡,她就是他一切罪行最大的證據。

黎帝坐在龍椅上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瞧著她。

整整十二年過去了,面前下跪的女兒,翠華搖搖,臂上纏著雪色的鏡花綾披帛,拖擺至地的廣袖雙絲綾罩衫像是泉水一般流淌在漢白玉的地面上。只能說清秀的容貌,並沒有繼承已故皇后的絕世美麗,眉宇間也和自己毫無相似,倒是那神情十足像極了夜璣端。只是這模糊的相似已足以攪起最不可抑的心病,心緒間難以覺察地出現了一絲紊亂。

「在金陵一切都好?」

「在舅父的照顧下,兒臣一切都還好。」

因為君王沒有下令平身,夜宴便一直低頭跪著,白晰的頸項彎折成優美的弧度。雖已初夏時節,玉石的冰冷還是一絲一點的從膝蓋滲到了骨子裡。

「金陵距離鏡安路途遙遠,璣端的身體還好嗎?」

「回父皇,即使路途遙遠也得在限定的期限內返京,舅父的身體鞍馬勞頓,已經不大好了。」

夜宴依舊斂眼回答,語氣中隱隱有責怪,已經對君王無上權威做出了挑釁。

「好,很好,不愧是鳳凰的好女兒。」

黎帝薄薄的唇已不自覺地牽出一線陰冷。鳳凰是故世皇后的閨名,取夜氏的女兒必定為皇后之意,當時夜宴的外祖父其用心可見一番。

她輕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淡淡的月亮。

「兒臣也是父皇的女兒。」

「是嗎?」黎帝輕笑了一聲,即使歲月流痕,那容貌依舊是稱得上完美無缺,任憑誰都會感到畏懼的眼睛充滿了冷酷的光,在這一瞬間迸發出了烈焰:「今晚有家宴,還有你年紀也不小了,朕會儘快給你物色一位駙馬,你下去吧。」

「兒臣謝父皇隆恩,兒臣告退。」

這就是他們的關係,疏遠得好似隔著一條長長的銀河,不同的是她決不會有跨過去的那日。

她一手置在上前宮人的手臂上,有些發麻的腿方才能站起了身。

轉身緩步剛到殿門口,一個明艷的身影已從她的身邊一晃而過,夜宴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父皇,兒臣要向您討一樣東西,您一定要答應兒臣。」

還未見其人,已先聞其聲,聲若黃鶯出谷,婉轉得身為女子的她,也不禁怦然心動。在這輝煌寂靜大殿中,女子急促的腳步聲有一種空洞的回聲,把沉悶的空氣都帶得活躍了起來。

轉眼間女子已經站在御座的旁邊,簪環晃動,臉上也現出一團紅暈來,帶了一種嬌羞和歡喜的顏色,似牡丹盛放,竟然是如此的艷光四射。

纖秀的指緊緊抓著那明黃的袍袖,來回搖擺,但是這種不雅的舉止在她做來卻是給人一種跳脫的飛揚感覺。

「錦瓔,好好說,你快搖散父皇了。」

這一瞬間夜宴已知曉了女子的身份,她的妹妹—九公主錦瓔,黎帝最寵愛的女兒。

夜宴忽然發現黎帝那雙無感情的眼睛認真凝視著錦瓔,並且逐漸變得柔和如水,近似蒼白容顏上浮出一絲淺笑。在夜宴的記憶中似乎從沒見過,這跟剛剛那個冷漠高貴的帝王可還是同一個人?

那被他所凝視,並且給予微笑的女子,大概是這世上最的幸福吧。

「長公主。」

何明綈在一旁低聲提醒她,她這才回身,邁步離去,跨過高高門檻的一剎那卻還是聽到鑽心入骨的一句。

「父皇,兒臣和今科的探花謝流嵐兩情相悅,您一定要成全我們。」

夜宴的腳步一浮,兩情相悅?

已經停的大雨,突然又傾盆而下,宮人連忙支了傘跟在她的身後。牡丹紋的寬袖掩了殷紅唇下的咳意,體內逐漸升高的熾熱感,開始在她的血液中盤旋。每到夏日萬艷窟的餘毒就好似火一樣在體內燒著,可偏偏肌膚卻冰涼得厲害。她卻好似已經失去了知覺,夢遊一般回到了旒芙宮。

宮門口,年邁的太監何冬執著傘已遠遠地迎在那裡,看見她便激動得顫抖著。這個一直忠心跟隨母后看著她長大的宮人,夜宴對他有著一種近似親情的依賴。

「公主,老奴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您。」

「起來吧,何冬。」連忙伸手阻止了他的下跪。

雖然只是晌午,但天空因為雨變得昏昏暗暗。青花折枝花卉的八方燭台已經燃起了紅燭,照得屋內光明如晝。窗外風聲低嘯,雨點密集似的打在窗上,劈啪有聲,顯然是下得大了。

旒芙宮院相傳是先朝寵妃的居所,只是據說妒心極重,最後被厲鬼纏身而死,所以這所宮院就這麼空了下來,而今賜給她,是詛咒還是怨恨?其實已經沒有區別。

這樣的夏日,在這個皇宮中,肯真心無二靜靜陪她的只有何冬。

似乎突然被針刺了一下,夜宴有些煩躁地坐到梳妝鏡前,摘下了頭上的金簪步搖,一頭濃密的發泉水似的披散在身後,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慵懶來。

「來給本宮梳梳頭吧,十二年了,記得小時候每天清晨你總是會給本宮梳頭的。」

「是啊,那時候公主很粘老奴。」

何冬默默地上前取過一柄玉梳輕輕地梳理著,笑容把滿面縱橫的紋理變得更加深刻。枯枝一樣的手在她柔軟的發間滑過,帶出了異樣的溫暖。

「寧夜宮甚至整個皇宮裡真正喜歡本宮的,大概只有你了。」

「公主,您折煞老奴了,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