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屬於方靜言的黃金時代終於來臨了。星期天的明媚秋晨中,我換好粉紅的套頭毛衣再配上一條米白的及膝裙子,心滿意足地想。

「你真的不去?」我問靠在床上看報紙的之牧:「卡卡不是你的得力愛將嗎?人家一生中的大事你也不去露露臉?」

「我沒時間,約了人打球……」他望著財經版直皺眉頭:「分析得這麼一塌糊塗也敢上報社來混飯吃?」

「我看你是先算好她結婚的日期,再約人去打球的吧?」我一把拉下他手中的報紙。

他並不介意我的野蠻舉動,只是寵愛地沖我笑一笑,我們越來越親昵了,以前這種類似撒嬌的動作我是想都不會想的:「現代人能有幾個朋友?何況她老公也是公司員工,婚宴上的賓客里只怕半數以上都是公司里的人,我去了只會讓大家緊張,你以為是開例會?等她做到張熹那個位置吧,我才考慮要不要去。」

我爬上床用額頭去頂他:「這麼威風?」

他拉一拉我的馬尾辮:「你才知道?權利階級複雜著呢……怎麼梳辮子了,像個女學生。」

「既然不能比新娘美麗,那就要比她青春。」

他大笑:「女人,你的名字叫虛榮……」停一停又說:「我打完golf去接你吧?」

我點頭:「好啊,」想了想還是問道:「卡卡那個事你決定得怎麼樣了?」

「今天你再探探她的口氣,如果不願意就算了,總沒有老闆看下屬眼色的事。」

「好。」我同意,之牧不見得心胸狹窄但也不喜歡別人拿喬,尤其是下屬。

他怔怔看著我,眼眸的眼色變得深沉:「三年前第一次看見你,你也穿白色裙子梳馬尾,光著腳從圍牆上跳下來,還有很多小白花落到你身上,嚇了我一跳。」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的我像個野丫頭,穿裙子也敢爬牆。「你一點都不像被嚇到的樣子。當時你還以為我是賊吧?」

他把頭埋進我頸子里亂咬:「我告訴自己要冷靜,免得嚇到你——我以為看到拉斐爾筆下的小天使,只差沒有一對翅膀。」

我的心掠過一陣甜蜜,但還是推開他:「少來這些甜言蜜語了,你再纏著我我就要走不成了。」

「那就不要去好了……」他拉著我不肯放開:「有什麼好去的。」

我覺得有些訝異,他似乎是真的不想讓我走,又似乎有些……不安?

「怎麼啦?你自己不肯陪我的。」我不解。

在我奇怪的瞪視下他鬆開手,剛剛那絲不安魔術般地不見了,他玩笑著說:「沒什麼,我捨不得禮金。」

我懶得理他,起身整理衣服。邁步出門時,之牧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靜言,今天會碰到很多老朋友,玩開心點。」

我沒有回頭。之牧修為精純,他的話不能每句去推敲,因為每句都有隱意,我還不想被累死。

卡卡的婚宴設在一間普通的四星級酒店,場面不算豪華但很熱鬧。我進去的時候正看到新郎和新娘站在門口迎賓。據說女人披婚紗時是最美的,我相信,因為眼前就有一個鮮活的例子。憑心而論,那件婚紗其實極其普通,與時下婚紗店裡的雷同款式相比並沒什麼新意,但是穿在卡卡身上就是說不出的好看。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她破例化了濃妝,原本就嬌艷的臉龐更加美艷逼人,頭上有著晶瑩的小小頭飾,微一晃動,搖曳生姿。

我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新娘,哪怕是我成為新娘的那剎那,哪怕我的禮服是從米蘭訂做的獨一無二的精品,哪怕我的化妝師據說是個大師級的人物,我也比不上她的美麗。原來一個新娘的美麗並不在乎服裝的華美而是心情的歡愉,我結婚時的心情並不算頂好,所以後來別人對我的評價是「端莊大方」,可是結婚一生也只有一次,要那麼端莊幹什麼?女人如果在這一生中的唯一一天都不能讓自己任性的美麗,也算是一種遺憾吧?

注視著她的滿面春風,我心情複雜,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結婚,我卻是看了喜帖才知道新郎的名字。雖然覺得自己很幼稚,但我真的有點妒忌這兩年陪在卡卡身邊的那個人。

卡卡終於看到了我,向我粲然一笑,我連忙走過去:「恭祝你們二位白頭偕老,永浴愛河。」非常場面的話,不過很得體應景。

新郎有禮貌地回答:「謝謝。」

這時我才瞄了一眼卡卡的丈夫,是那種不算很好看但是很耐看的類型,氣質很不錯,站在美得張揚的卡卡旁邊竟然一點也沒被搶走風頭。

我向卡卡眨眨眼睛:「眼光不錯。」

她很得意地笑起來,新郎馬上說:「哪裡,是我運氣好。」然後對卡卡微微一笑,一點也不油滑,是那種從心底流露出來的感情。

就憑這句話這個眼神,我相信卡卡嫁了個好丈夫,一個男人的優點要在細微末節的地方才能看出來。

「你一個人來嗎?」卡卡問。

「是啊,之牧有點事不能過來,不過晚點會來接我。」我一邊回答一邊走到禮部送上禮金,接著俯下身子簽名:「你結婚的季節剛剛好,不像我那次,多倫多下大雪……」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卡卡,差不多要準備入席了。」

我握筆的手猛地發顫,只覺得耳朵「嗡」一下做響,這個聲音就像是從一口深深的記憶古井中汲起沉澱已久的記憶之水一樣,是他——夏單遠,我的初戀男友,無緣的情人。我感覺到自己緊緊靠著禮台的小腹竟然有些顫抖,那一瞬間我心虛地不敢直起腰來,來參加卡卡的婚禮自然會遇見他,是我疏忽了。或許我潛意識裡明白,卻沒敢去細想,原來他給我的震撼還是這般深。

我終於慢慢站直身子,然後慢慢轉身,該來的總要面對,可是……故人是否別來無恙乎?

單遠的頭髮留長了,很有點藝術家的頹廢感,比記憶中似乎要來得瘦削,我在他臉上找不到曾經陽光般的笑容。他也看到了我,本來黝黑晶亮的眼珠一下變得更加深沉,他踏前一步遲緩著開口:「靜言……」

我咬了咬下唇:「嗨,好久不見了。」

今天我說話一直都很沒創意,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總不能見了他就拉長聲音道一聲:「苦~~啊~~」然後咿咿呀呀長嗟道:「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已斷……白首已無緣……」

其實我想過無數次和他重逢的畫面,真到了這一刻感覺卻有點荒謬而不真實,心中如潮水湧上來的情感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還是辣。最後一次和單遠見面是相約私奔的那次,然而我並沒有出現,我記得他說不管我來不來他都是要走的,可是為什麼他還留在這個城市?他到底在火車站等了我多久?對於我的失約他是不是有受騙的感覺?知道我背棄誓約嫁給另一個男人,他心底里是否在隱隱地恨著我?這些問題在這兩年里一直困繞著我,有時候我想這些問題也許將會永遠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不解的迷團吧。但是真的面對他,我又似乎失去了那種去探詢答案的衝動和勇氣。還能說什麼呢?我已經做出了選擇,過去的已經過去,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不管多麼愧疚,既然已經負了他,我就只能一負到底!

我們倆個就這麼傻傻地瞪視著,也許只有三十秒也許是一分鐘,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好像有一年時間那麼長。

打破僵局的是新郎,他及時插入我們之間平心靜氣地說:「時間差不多了,劉太太請入席吧。」聲音中似乎有著一種瞭然一切的味道。

我的心猛然一凜,他點醒了我,我現在的身份是「劉太太」,這樣站著和一個男人忘情地倆倆相望算是什麼意思?我馬上恢複冷靜,隨著他們走進宴廳。

我堅持不肯坐上席,揀了末席的一個角落坐下。上席?我有什麼資格,如果當年沒有嫁給劉之牧而是和單遠在一起,以新娘娘家人的身份入坐上席,我是當之無愧的,可是世事總是無常,讓人不得不嘆息。

我坐在遠遠的角落裡注視著喜宴上的一切,看著眾人上前道喜,新娘新郎在大家的吆喝下親吻,還有他們雙雙向大家敬酒,感覺就像一場滑稽的夢。我的目光有時會不由自主地飄向單遠,看著他失魂落魄地一下撞到桌子一下又打翻了酒杯,有一個瞬間我們的視線竟然交織在了一起,他的眼裡掠過一陣欲語難言的痛楚,我的反應是做賊似的低下頭。一頓飯下來,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麼。

新人敬酒終於到了我們這一桌,我跟著大家一起站起來喝了杯酒,正想坐下卻有人不肯放過我:「我能單獨敬劉太太一杯嗎?多謝劉先生平日里在公司對舍妹的照顧。」我抬起頭,跟在新人後面的單遠正用一種狂熱的、挑釁的目光望著我。

我覺得身上有一種被電擊後麻麻的感覺,胃也有點抽痛,但還是落落大方地回了一個微笑:「恭敬不如從命。」然後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他看著我,也把自己的酒喝了,僵硬地說道:「兩年不見,你的酒量長了不少啊。」

周圍的人並沒有露出奇怪表情,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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