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為一些必須做的瑣事忙忙碌碌,四處奔走。醫院、母親的單位、火葬場、看守所、律師事物處,有的地方我為了幾塊幾毛和別人拍桌子瞪眼,爭得面紅耳赤;有的地方又點頭哈腰,卑膝得自己都想唾棄自己。整個人變成一把繃緊弦的弓,常常想這樣的日子真的沒有辦法再過下去,但又對自己說:忍忍忍,一切都會好起來,麵包牛奶總會有的。有時想我比忍者神龜不過少一個硬殼,於是狂笑不已,笑過之後又覺得一片悲涼。要處理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靜儀和靜聆卻像是兩尊貴重花瓶,派不上一點用場,所有的爛攤子由我一人收拾。最可怕的還是錢的問題,家裡的現金所剩無幾,銀行帳戶也早已被凍結,捉襟見肘,我縱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那天同劉之牧說自己會想辦法,只不過是一時的意氣之詞,我沒有任何辦法可想。我那年剛剛從一所二流大學畢業,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吃住都在家裡父親還會給零花錢,日子過得風花雪月,從出世起到現在哪裡這麼凄楚過?

我變成家中的權威,靜儀見了我戰戰兢兢,就像耗子見了貓,這種威風八面的感覺我想了好多年,如今卻一點成就感也沒有,而靜聆每句話的開場白是:「那時候……」我讓她閉嘴,我不許任何人幫助我回憶過去,那隻能讓人軟弱,現在面對的是一場戰爭,唯一的指揮人是我!

很久沒有見到單遠,有天我們約了見面,多麼希望能夠從他陽光般的笑臉里汲取一些力量,可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那麼不安,甚至比我還要惶恐,他哪點可以幫到我?連不要錢的勇氣都不能給我。

但他也和之牧一樣給了我一個提議,「我們一起走吧,靜言,我們去北京,那裡不會有人認識我們。」他一直想去北京,那是個藝術家聚集的城市,還有他認為最神聖的藝術殿堂。

我也有些心動,去到北京,我可以找一份工作,我們或許會過得很好,可是……就這麼走?把父親丟在看守所里不管?把靜儀靜聆丟下?把靜園也丟下?

「你留下來,幫不上任何忙!只會讓你徒增傷心!」

「你放棄靜園的繼承權就已經是問心無愧了,你還能怎麼樣?去賣身嗎?這個責任重大,你擔不起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說得對,可是……

「你真自私!」我低低像是在耳語,我和夏單卡是高中同學,愛上夏單遠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是好像今天才真正看清他:「而且冷酷!」

「我知道,我知道我自私又冷酷,可是我愛你啊!」他痛苦地抱著頭,一拳狠狠打在桌子上。

我覺得我們兩個像是電視劇里的悲情男女主角,說愛字時像快打烊的超市裡降價麵包般廉價。但是我催眠自己,抱住他的腰:「我也愛你,就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真是誇張,但我必須這麼做,讓一切背叛和逃避都以愛情來做理由,這樣我的罪孽似乎可以變得天經地義。其實我真實的想法是,憑什麼要我背負起這沉重的桎梏?我不要再挑這擔子,反正我也是個自私的人,何不幹脆自私到底?

愛情,多少罪名借汝之手而行!我們約好晚上九點在火車站碰面。

「靜言,你一定要來!」

我點頭:「好!」想了想終於忍不住問道:「萬一我沒來呢?」

「如果你不來,我就明白你的選擇了,這個城市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呢?我會一個人走的。」他凄然說道。

我很疑惑,就是說無論我走不走,他都是要走的,他到底是為我而離開還是為自己而離開?我到底算什麼?但是我不準自己想太多,有的時候糊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想得越多越不對勁。

我回家動手收拾行囊,又打了個電話給劉之牧,告訴他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但是如果他收購靜園時需要簽名公證,我會馬上趕回來。

他並不問我去哪裡,也不問我跟誰去,倒是問我行李多不多,需不需要他來送行。我一口謝絕,借口早已想好,母親去世心情不好,想要出去散散心,三兩天就回來。他笑了笑,把電話掛斷。

但是十分鐘後,他出現在我房間門口,我深深有一種作賊被抓的感覺。

「靜言,你真把我當傻子嗎?」他靠在門扉上微笑著問我。

我惱羞成怒,他憑什麼做出這樣的神情?我又不是他紅杏出牆的老婆!

「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我問他,又馬上自問自答:「當然你這種奸商是肯定不懂這些的,你的眼裡只有錢。」

他把門關上,想起那晚的吻,我頓時心生警惕:「你要幹什麼?」

他聳聳肩:「我只是不希望你在靜儀和靜聆心目中形象受損——你接下去說。」

我很覺得有些沒面子,但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在《純真年代》里,男主人公說如果女主人公在船行到燈塔前回頭,他就要給自己一次機會,放下一切和她私奔。結果他沒有做到,直到二十六年以後他還在後悔。」

「所以呢?」

「我不能讓這種遺憾出現在自己身上。」

「這就是你拋下自己責任的理由嗎?」他的眼睛似乎已經看穿我。

他那一切瞭然的眼神讓我打了個冷顫,知道沒辦法再對他有任何隱瞞,於是我坦然說道:「沒有人讓他去犯罪,他擅自挪用公款,所以必須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如果能幫到他我會儘力,可是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我不是魔術師。」一口氣說完後,我閉上眼睛,等著雷從天上打過來把我這不孝女劈死。

他一聲不吭,走到我旁邊把已經收拾好的行李袋拉鏈打開,然後把袋子里所有的東西統統往外倒,一樣樣審視:「阿帝達斯……耐克……還有一件寶姿,這裡是……你的寶貝相機,新款的佳能Eos系列……嘖嘖……」他發出尖銳的咋舌聲,回過頭看我:「你以為他為什麼會做錯事?因為有你這樣的女兒,不幸的是他還有三個。」

他一槍命中靶心,我強作的鎮定再也派不上用場,當時便徹底崩潰,捂著臉沿床沿滑下:「你到底想怎麼樣?這些根本不關你的事!」

他蹲下身子,拉開我的手,讓我與他平視:「靜言,你一直都像個孩子一樣無畏任性,想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有時候甚至不惜用些不懷好意的小手段,但你怎麼樣都是個敢做敢當的人……你有一種很任性的勇敢。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性子,如果連這些都失去,你就太令我失望了。」

我仇恨地看著他:「勇敢地去做你的妓|女嗎?」

他竟然不生氣,微微笑了笑:「總算你沒有罵我禽獸。」

「為什麼是我?」我喃喃問道。

「為什麼不是你?你外表秀麗內心卻很叛逆,聰穎有韌性而且不太善良,你具有一個商人|妻子的絕佳特性。再說,」他笑了笑:「你知道么,我母親過世前還一直掛記著你呢。」

「但是我們互相都不愛對方!」

他哈哈大笑,好像我說的是本世紀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用愛來維持婚姻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為了愛情,為什麼一個人要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

「為了你無可選擇的利益。而且……」他帶著一種玩笑的口吻繼續說道:「誰說世界沒有奇蹟呢?就算真的沒有,我也想賭賭自己的運氣。」

我思維混亂,已經不能完全明白之牧的話。

他屈尊地在我身邊席地而坐,慢悠悠地掏出煙來抽。看著他,我歇斯底里地哭起來,捶了他幾拳,再恨恨地把鼻涕淚水都揉到他昂貴的比亞焦蒂襯衣上。最後我從他手上把煙搶過來抽,被嗆得再一次流出眼淚。讀高中的時候,我和卡卡經常躲在房間里偷父親的煙抽,但只是好玩。我真正的煙癮是從那天開始的。

他的話冷酷傷人,可是我知道我是不會去北京了,我沒辦法可恥地把這爛攤子丟下,我不能跟夏單遠一起離開。我愛他,現實卻逼我放手,或許跟他在北京會很快樂,但是伴隨而來的內疚也會讓我痛苦一輩子,我不能用畢生的痛苦去買一小段時間的快樂,到時候愛情會變成一種折磨,只怕更要生不如死。人為什麼總要選擇自己不願意選擇的事?那次的選擇對我來說像一個馬上就要在沙漠中渴死的人,面前卻擺著一杯摻有砒霜的水。我是帶著毅飲砒霜的悲壯心情出嫁的,新婚之夜我想:嫁給他而被迫與單遠分離,就是上天讓我們共同為母親去世所擔負的十字架吧。

回憶到這裡,我不由得嘆了口氣,用手指尖輕輕觸摸之牧的臉,心情複雜。他一向深沉,有那樣的機會自然毫不猶豫趁人之危,得償所願。我由方家大小姐一躍成為劉太太,本來以為自己會恨他直至天荒地老或者死於這場沒有愛的婚姻,但似乎也沒有。人的生命力其實是很強,哪裡可能因為這麼點事就痛苦致死?既然死不了,就得繼續活下去,命運總會送你另一個環境讓你生存,我開始認份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而且做劉太太其實並不是件太痛苦的事,他待我比我想像中要好得多,幾乎可以說是縱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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