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角處突然瞥見一團由遠而近的光亮在靜園門口停下,是車燈。然後幾條人影迅速從車上下來,中間有個人似乎看到了我,不確定地叫了一聲:「靜言?」之牧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他,血流進眼裡,視線頓時一片模糊,只好抬手擦了擦眼睛,結果發覺手掌也在流血。很痛,我知道會很嚇人,血流披面通常都是很能唬人的,但是我能感覺到傷口其實並不如想像的那麼深,也許只是一道小口子。

但別人並不知道。之牧是第一個被嚇到的,他眉頭深鎖,面孔竟在幾秒中內變得毫無血色,臉上眼中布滿驚慌,接著便向我狂奔過來。他肯定沒注意到自己的腳下是一片不平的瓦礫,我眼看著他右腳崴了一下,踉蹌著差點跌倒,但他還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我面前。這麼狼狽慌張,我簡直認不出他。但他總算還能冷靜地在我旁邊蹲下,抬高我的下頜檢查傷口,又拿出亞麻手帕把流血的地方按住,不過我清楚感覺到他的手一直在抖,呼吸也變得不規則。他的不疾不徐呢?他那貴族般的優雅呢?

之牧這一分鐘的表情多過我認識他的兩年,原來他也會心痛的,我還以為他沒心呢。平日哪怕我和他在床上那麼親昵的時刻,他也始終維持著冷靜與自然,今天是我從認識他起唯一一次失態。他現在的傻樣子和一個普通墜入愛河,為妻子受傷心疼的男人沒任何兩樣。

我一直冷靜地看著他,疼痛並不會影響我的判斷,看到他如斯表現若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我就是個笨蛋。那忽然間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麼,他在愛著我嗎?不單是愛而且是深愛?有可能從結婚開始更有可能更早。他肯買下靜園,送靜聆出國,不擇手段地要我嫁給他,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他愛我?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藏得可真好。不過細想想,他當然不會讓我知道這一切,他是那麼世故強勢的人,他怕輸。愛情就像是對手戲,我們兩個都是精明人,算盤打得精,自然明白兩方對壘,先愛上的那個就是輸家的道理;不受控制愛上之後已經懊惱無比,又發現自己比對方愛得深,簡直是失敗中的失敗;最可怕是完全不能自拔後,卻發現原來那人心裡根本沒有你,只能痛不欲生了。到最後只求對方不知道自己深愛著她,保持僅剩的自尊,因為千挑萬選的愛人根本是個殘酷的人,會把愛變成一條鞭子爬到自己的頭上作威作福。這樣的愛情,誰撲過去誰就是一隻飛蛾。我完全理解他,若換做是我也同樣會這麼做,我和他在本質上很相似——驕傲又自負。可是這種愛情真讓人累,我們的職業都不是會計,為什麼要這麼銖兩悉稱?

他緊緊地把我抱到胸口,含含糊糊地在我耳邊說著安慰的話,我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身上。這個遲來的領悟太讓我滿意了,流點血算什麼,從此之後,高高在上的劉之牧任我予取予求!原來一直輸的並不是我!

和他同來的是張熹和夏單卡,張熹面如土色,董事長夫人在他的地盤上走丟負傷,萬一被遷怒可算是無妄之災。夏單卡倒是很鎮定,緊緊跟到我們身後,眼神深邃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覺得有點頭暈,但是慢,還有一個罪魁禍首沒有被逮到,怎麼捨得就此暈過去?

我用目光尋找到有些惶恐的靜儀,清晰說道:「是她推我的,方靜儀把我推到地上!」

靜儀像只貓似的尖叫一聲撲過來,:「你這賤人!」

之牧把我護在懷裡,喝道:「統統閉嘴,去醫院!」

我悄悄看他,雖然面色極力保持平靜但眼裡已是怒氣衝天,他走得很慢很費力,看來剛剛真是崴到腳了,我愉快地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急診室里,酒精引起的刺痛讓我不得不睜開眼睛,我呻|吟著動了一下,有一雙手又把我按回去,我對他笑,他卻不理我,只是問醫生:「怎麼樣了?」

醫生說:「最好縫個一兩針。」

我大驚,拚命掙扎:「不要,不要!」

之牧壓不住我,嘆了口氣說:「你睡著的時候比較可愛,不會張牙舞爪。」

我抓著他的手:「別讓我縫針,我知道傷口不深——你曉得,我還要靠這張臉討好你來混飯吃。」

醫生忍不住笑起來,終於同意不縫針,幫我好好包紮,開了些葯,又叮囑我千萬不要讓傷口裂開碰水,否則就一定要縫了,我鬆了口氣。

張熹他們還在誠惶誠恐地等在外面,但是沒看到靜儀,看到我四處張望,之牧淡淡地說:「不用找了,我已經讓她回去了。」

我哦了一聲,他變臉倒是很快,剛剛的焦急慌張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我不願留在醫院的急診室里過夜,醫院裡那種獨有的味道刺|激著我回想母親過世的情景。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凌晨三點回到了酒店,我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倒在床上,迷朦中感覺到之牧用溫熱的毛巾幫我擦身,我口齒不清地說了聲謝謝便墜入夢鄉。

結果那晚又開始了千篇一律的噩夢,可能是受了先頭的刺|激,這次夢得更加離譜。

我夢到自己正被一種可怕的不知名的怪物追趕,我拚命跑著,遠遠看到了靜園朦朧的輪廓,心中大喜。靜園的門大大地敞開,院子里是一團的灰色,跑進去看見祖父正站在長廊上喂鳥,我向他求救他只是不理;只好又跑進客廳,父親和母親坐在那裡看電視,靜儀在彈鋼琴靜聆在讀英文,全家人都到齊了,但他們每個人卻都對我視若無睹,我急得去扯母親的袖子,卻抓了個空,跌倒在冰冷冷的地板上,而這時那追趕我的東西已經越來越靠近了。我害怕地拚命搖晃母親的身體,她終於向我看了過來,臉上卻是茫然空洞,一點表情都沒有,然後突然泛出一種詭異的紅色,我那時才猛然想起她根本已經過世了,怎麼可能救我呢。不由得狂叫一聲,驚醒過來。

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哭得歇斯底里,之牧正撐著臂俯視我。我覺得羞愧極了,這兩年里似乎每一次哭泣都是在他面前,於是我做了個孩子氣的舉動,弓起身子用手環住頭,不肯看他。他輕輕撲上來要把我的手扳開,我閃身扭了一下想躲過去,但他不顧我的反抗,堅持把我的手拉下來固定住。

「小心碰到傷口,會要縫針的哦。」他在我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似乎怕驚嚇到我。我們挨得很近,他的面頰貼著我的,很快|感覺到我因為停止不了啜泣而引起的輕微抽搐以及哽咽聲,他顯得有些詫異,於是把我像小孩子似的緊緊抱在懷中,嘴裡喃喃不知說著些什麼安撫的話。他的懷抱溫暖得很,讓人覺得舒適,我整個人窩在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哭聲停了下來。他看我好一點便把我放回床上,我不禁吃了一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死也不讓他離開。

「別怕,我不走,我去浴室拿條毛巾,你從一數到十我就回來了,乖。」他一邊說一邊扭亮床頭燈,看到光亮和他微笑的臉,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鬆開手。下床時聽到他輕輕哼了一聲,但是沒停步,迅速到浴室拿了條毛巾,然後回來小心翼翼地為我擦去滿臉的淚水和汗水。

我眨著眼看他,他坐直身子把我抱起來放在兩腿間,像搖晃嬰兒一樣搖晃著我:「寶貝,你夢見什麼啦?是夢到色狼還是夢到信用卡被刷爆?」

聽他如常地開著玩笑,我的心奇異地安定了許多,以前他並不曾問過這些,只是給予我安慰,事實上我也不願意說,但今天……實在是太可怕了,那冰涼的感覺太過真實,我猶豫著想說出來卻又有些害怕。

他輕拍著我的背:「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呢。」

我把頭埋進他胸前,悶悶地說道:「我聽老人說如果把噩夢講出來,會成真的。」

「這樣啊,」他一邊極溫柔地撫拍我一邊裝作認真思考:「那你就只告訴我,讓我也進你的夢裡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好不好呢?」

我突然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他一直都是那麼強幹和鎮定,即使在夢裡也一定可以保護我,為我分擔一些恐懼,於是我迫不及待地點點頭。他看著我的表情,不由得仰頭大笑起來:「真是個沒心肝的傢伙。」。他伸手點了一支煙開始抽,我就著他的手也抽了一口,他馬上把手挪開,笑道:「小煙鬼,你現在可不適合抽煙。」

我理不了他的嘲笑,吸口氣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夢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我以為他會繼續笑我,但是還好沒有,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傾聽著我滔滔不絕地敘述。

待我說完,覺得又累又渴,他摸摸我的額頭,皺起眉:「好像有些發燒了。」喂我吃了顆葯又喝些水,他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因為……我把靜園賣掉,我覺得內疚。」

「少來了,靜言,你不是那種很多愁善感的人。對你來說,靜園再珍貴,也只不過是棟老房子而已,你可能會為它的消失惆悵個一兩天,但決不可能因為它的緣故一直發噩夢。」

「那你說是為什麼?」藥效好像開始發作了,我覺得頭有些暈暈的。

「這就是我要帶你回來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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