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趙氏孟禮不祿,趙庶子無恤將至。」

陳盤聽到這個消息時,剛被一顆青梅酸倒了牙,他在心裡咒罵著趙孟禮,卻不知這消息的後半句遠比前半句更加糟糕。

(一)

「趙氏孟禮不祿,趙庶子無恤將至。」

陳盤聽到這個消息時,剛被一顆青梅酸倒了牙,他在心裡咒罵著趙孟禮,卻不知這消息的後半句遠比前半句更加糟糕。

陳盤醒了。昨日教坊品酒聽琴,暮色未至,他就與一屋子新來的衛國舞伎醉在了一處。夜裡,也不知是哪個淘氣的給他嘴裡塞了一顆碩大的青梅子,叫他酸酸地含了一整夜,這會兒嘴巴發僵,牙齒髮酥,好不難受。不過,更叫他難受的還是手裡的這封密報。

趙孟禮死了,居然死了?!

自己在他身上花了那麼大的力氣,替他安排得那樣妥當,他殺不了趙伯魯、奪不了世子位已是氣人,現在居然還把命丟了。如今,趙氏好端端的,智氏好端端的,晉國好端端的,但齊國要的可不是一個好端端的晉國。趙氏內亂、智趙相鬥、晉國亂象,這才是相父要的,這才是齊國要的。

趙孟禮啊趙孟禮,虧你有滿腹野心,卻連顆棋子都當不好,真真是個廢物!趙庶子無恤……這又是什麼人?

陳盤看著密報上的名字,右眼皮突突跳了兩下,他皺了眉頭,立馬將這名字聽起來就寒磣的人歸為賊人惡徒之流。

「醒了就別躺著了,你約的人已經在鹿鳴樓了。」沉吟間,有人往他頭上扔了一堆紅紅綠綠的衣服,那串原本系在他腰帶上的翠玉組佩不偏不倚恰巧砸在他腦門上。

唉,能讓他陳盤喜歡了二十多年的人就是這麼有脾氣,惹不起。

陳盤一個打挺兒坐了起來,一邊乖乖地套上翠色的裡衣,一邊笑嘻嘻地抬頭看向一旁的陳逆:「陳爺,相父昨夜又找我了?你又替我挨罵了?」

墨衣墨冠的陳逆一臉沉靜,按劍不語。

陳盤微微一笑,三兩下就用寬大的衣袍裹住了自己纖細瘦弱的身子。

綠紗小窗外是鳥語啁啾的晨光,齊國初夏日蓬鬆溫暖的陽光斜照進屋裡,在滿室薰然芬芳的少女們身上泛起一層細白如紗的朦朧光暈。陳盤起身,他腳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迷離地睜開了眼:「世子要走了?」

「噓——」陳盤笑著輕比一指,俯身拾起地上一件薄紗舞衣蓋住少女白|嫩的後背,「你叫小羅?」

傷心的少女看了身旁另一個熟睡的女孩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陳盤白凈的臉上不見半分尷尬,他俯身撩開少女肩上披散的青絲,湊到她小巧的耳郭旁輕聲道:「美人,你後頸上這顆紅痣極美,以後叫嬤嬤給你多做幾件敞領的舞衣,記得要梳斜高髻,那樣才能揚名臨淄,叫我記住你。」

「世子——世子還會再來嗎?」少女半支起身子怯怯地看著這個在齊國比天還高的男子。

「來,當然來,來了給你帶我新制的唇脂——二月硃砂梅的香,甜里還帶著酒韻——」

「我到外面等你。」一直垂目觀鼻的陳逆沉著臉轉身朝門外走去。

陳盤生吞了半句沒說完的話,摸了一把少女的腦袋,一邊系著玉佩、香囊,一邊小跑著追了出去:「陳爺,我好了,你等等我!」

雍門街,三十六座教坊林立兩側,青石道、紅漆門,日上屋檐,可綠紗窗後不知還有多少男人正枕著玉臂,沉浸在無邊春夢裡不願醒來。

陳盤從不做春夢,因為只要在他身上刮下二兩艷屑就足夠那些可憐的男人做一輩子的春夢。他陳盤的夢、他陳氏一族做了一百多年的夢,是禁忌,是永不可與外人道的秘密。

「想什麼呢?」陳逆放慢腳步,好叫身後宿醉的人趕上來。

「想你呢。」陳盤系好腰間的香囊,幾步跑到陳逆身旁。

陳逆合上嘴,他知道治這油嘴滑舌的人最好法子就是沉默。

陳盤無趣了,只得唉聲嘆氣道:「陳爺,相父讓我去晉國辦的事,我辦砸了。」

「哦,害人沒害成?」

「沒害成。趙氏平安無事,晉卿趙鞅就要派兵送前衛太子蒯聵歸衛了。你也知道我相父的脾氣,趙鞅要想奪衛,相父是不會袖手旁觀的。齊、晉、衛三國怕是要開戰了。」

「盤,若開戰,我想隨軍出征……」

「出征?」陳盤猛地停下腳步,他緊著兩片冷象牙色的頰,直瞪著陳逆道,「陳爺,我同你說了多少次?當年活著從艾陵回來不是你的錯,你那些死了的兄弟也不會怪你如今還活得像個人。出征的事,除非你哪天替我四叔做了齊國大司馬,否則再也不要同我提了!」

陳逆握著劍柄,沒有說話。

陳盤長出了一口氣,憤憤道:「都是那該死的趙氏,多好的一個早上,心情全叫他們趙家人毀了。等那趙無恤一到臨淄城,我立馬就找人結果了他!明知道我相父如今與右相鬥得正厲害,偏挑這個時候來,非奸即盜。」

趙無恤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正端著一盞熱水站在薄紗小窗後,他墨色的眼隱在氤氳的水汽里,默默地注視著一黑一朱的兩個背影在雍門街上漸行漸遠。

「那個就是左相之子——陳世子盤?」他問。

「正是。」張孟談應道。

鹿鳴樓,齊都臨淄最熱鬧的酒樓。這裡盛菜的盤比別家的大,盛酒的杯比別家的深,里里外外傳菜的僕役們張口就能來一段風起雲湧的「想當年」。南來北往的商客、浪跡天涯的遊俠——但凡心裡還有一絲豪情的男人,聚在這裡吃一餐飯,喝一頓酒,准能生出一段惺惺相惜的兄弟情來。

陳盤是這鹿鳴樓的主人,可他的義兄陳逆才是鹿鳴樓里的大紅人。一堂子男人見「義君子」陳逆來了,紛紛起身施禮。陳逆謙遜還禮,然後低著頭跟著陳盤往樓上走。

「你怎麼跟上來了?」陳盤迴頭,他這義兄素來不喜看他耍那一套爾虞我詐的好功夫,因而從不陪他見一些特殊的人,今日倒新奇了。

「素說此人極危險,叫我千萬護著你。」陳逆抬頭看了一眼掛著紅紗燈的房間,他知道若那屋子裡坐著的人拔出劍來,就算是他,也未必能護著陳盤全身而退。

陳盤心若明鏡,卻還是一貫沒心沒肺的模樣,他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胭脂香,笑著道:「今日見的這人早先刺殺過我相父,他的手段我也見識過。不過,他毒在手,我毒在心,是誰要防著誰,還不一定呢。對了,咱們剛剛進門的時候,有個穿黃衫的女娃紅著臉瞅了你半天,你可瞧見了?」

「沒有。」

「唉,陳爺,你這般避諱女人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女人是極可愛的東西,淺嘗細品都有不同風味。待我今日回府另挑幾個知情識趣的給你,你早點兒開葷是正經,否則將來萬一動了情,一顆心抓在一個女人手裡,是要吃大苦頭的。」寥寥幾級台階硬是叫陳盤磨蹭了許久,磨得陳逆原本就繃緊的心弦越發緊了。「你走快一些。」他催促著。

「沒事,叫他多等一會兒也好,橫豎是他有事要求我陳氏。陳爺,我前段時間去晉國還收了名揚天下的蘭姬為妾,那可是個厲害女人,今晚我叫她去你房裡,可好?」

「陳盤——要不要我先給你灌兩碗解酒湯你再上去?!」陳逆心弦崩斷,終於大吼出聲。

狐狸樣的陳盤,眼珠兒含笑,討好道:「好了好了,當我沒說。你知道的,我見生人就緊張,開開玩笑,鬆鬆神嘛。」

「滿嘴鬼話!」陳逆冷下臉拎起瘦弱的陳盤,幾個箭步,足尖一點,已落在紅紗燈下。

門後,一方屏風,一扇暗門,那暗室里坐著的人抬起頭來,一張臉無悲無喜,垂在案下青衫上的蒼白五指卻遽然緊握成拳。

今日,此時,他人生僅余的最後一點兒自尊,終也要離他而去了。空了,空出一副軀殼,才可盛下他要的一切。

「哈哈哈,於安兄,久等了。」暗門輕啟,有人彎腰而入,一雙眼流轉如狐。

(二)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戰局裡的他們都以為自己會是那隻贏到最後的黃雀,可他們卻像是忘了,他們中總有一個是那隻在黑暗裡蟄伏了一輩子卻註定只能鳴唱三月的夏蟬。

於安見過陳盤,那是周王三十二年,巽卦得令刺殺齊相陳恆,他與四個巽卦兄弟一夜殺了陳府二十四人。他手裡的這柄長劍只差兩寸便能刺入陳恆的心臟。可就在那時,陳盤一支毒箭毀了他所有的計畫。他失手被擒,神志迷離,昏昏沉沉中一直有人叫他說出背後指使之人。「趙鞅」二字,他已含在嘴裡,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直到那個渾身籠著一層江離香的男人出現,直到那個男人蘸著他的血寫出他的真名,告訴他那個他早就知道卻始終不願承認的故事。

「你走吧,回晉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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