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斜照進屋檐下,暖暖地灑在我身上,我一邊拿木勺攪著釜中熱粥,一邊對浴桶旁俯身舀水的無恤說:「夫郎,我少時曾聽人唱過一首歌,說是庶人之家婚禮第二日新婦唱給夫郎聽的歌,你可要聽?」
夜幕降臨,無恤在落星湖畔生起了一團篝火。此時,細雨已停,濃雲密布的天空中無星無月。夜風沙沙地吹著,無恤用一條薄被將我們兩個緊緊地裹在一起。
「今晚不會有星星了。」我蜷縮在他懷中,小聲地嘟囔著。
「再等一會兒,等天再黑一些,你就看到了。」無恤用下巴在我頭頂輕輕地摩挲著。
「紅雲兒,我之前說的是認真的,我們今晚就成婚吧!」
「無巫,無堂,無香,無主禮之人,亦無觀禮之賓,這天下哪有人這樣成婚的?」
「怎麼沒有?」我抓著他的手臂,抬頭道,「庶民之家,一把黍米,一尺紅絹,將合婚之約禱告天地,這禮不就成了嗎?」
「可我不想再委屈了你。女子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及笄與成婚兩件大事,上次在齊地是迫於無奈,我如何能把這兩件事都草草辦了?」
「可我喜歡那樣的及笄禮。按說,合婚之約只要禱告天地就算成了。你若覺得不夠,等你回到晉國後,再到趙氏宗廟補一場祭禮不就成了?」
「你這會兒為什麼這樣急著要嫁我?」無恤長眉一挑,低頭捏著我的下巴強迫我仰頭與他對視,「你不是又在動什麼鬼心思吧?今天下午我同你說過的那些話,你還沒忘吧?」
「我哪有什麼別的心思?倒是你……」我撥開無恤捏在我下巴上的手指,垂眸哀慟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個女子,為什麼還要我這樣沒羞沒恥地求著你?你現在不願意應承我,是還想著要回新絳娶你那狄族公主為妻吧?你不敢與我盟誓,也不願與我盟誓,你既已做好了打算,又為何還要說那麼多好聽的話來騙我?」我嘴裡說的是言不由衷、故意激他的假話,眼中滾落的卻是真心哀痛的淚水。
無恤本就著急,這會兒見我落了淚,就越發手忙腳亂起來:「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還故意這樣來冤枉我!」他低頭替我擦淚,我卻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好了好了,依你,都依你!我與你盟誓,我們現在就成婚!等回了新絳我就告訴卿父,我已經娶婦了,再不能與他人盟誓了。好了,快別哭了。」無恤雙臂一收將我牢牢地抱在懷中。
「你說真的?」我停止了掙扎,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真的!」無恤掀掉身上的薄被,一手將我拉了起來,「我真服了你,你怎麼總有辦法讓我的計畫亂套?」
無恤是個凡事都要提前周密計畫的人,但當他從自己的行囊里捧出那一套赤色織暗雲紋綉龍鳳大袖展衣時,我依舊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這女人說風便是風,說雨便是雨。幸好我把它帶在身邊,不然你出嫁之日,怕是連件像樣的吉服都沒有。」昏暗的燈光下,無恤推開葦席上的黑漆小几,將手中的大紅展衣鋪在了我面前。
「這是……」我驚愕地撫上展衣玄底綉紅水紋的領緣,這樣的紅錦,這樣的綉工,竟比當年百里氏紅葯出嫁時所穿的吉服還要華貴幾分。
「這是我前些日子剛叫人從齊國送來的。今春,長姐要在虹織坊採辦吉服,我就命人按你的身量一併做了這一件。」無恤俯身掀開展衣兩隻寬逾兩尺的大袖,「兩年前,周王之女出嫁,虹織坊用齊地最細的冰紈、最好的茜草染了十丈紅錦。四丈做了王女的吉服,餘下六丈我便讓孟談一直替我存著。這錦,紅而不艷,濃而不重,很合我的心意。你呢,可喜歡?」無恤一手攬過我的腰,一手將展衣寬大的下擺放到了我膝上,「四兒說,你平日穿衣不喜衣飾過重,所以制衣的時候我就沒讓綉娘用太多的綉線。這鳳鳥的鳥羽、飛龍的鱗甲用的都是彩雉身上的絨羽。束腰上也沒用大塊的玉石,換了你喜歡的珍珠,且剛好是一百顆。更巧的是,替你繡衣的三個綉娘,聽說年歲加起來恰好也是百年。」無恤貼在我耳邊絮絮地說著,我怔怔地看著手中騰雲欲飛的鳳鳥,心中一時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無恤見我默不出聲,臉上便有了慌色:「怎麼?你不喜歡?」
「不,我很喜歡。紅錦、綉工,還有這龍鳳和鳴、珠結百子的寓意,我都喜歡……」
「好,你喜歡就好。」無恤兩肩微沉似是鬆了一口氣,「之前,你說你喜歡花椒多子的寓意,我還特地派人去尋過紅色的琉璃珠,可想著婚禮之時會有四方之賓,最後還是定了龍鳳圖紋。早知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就該做一套合你心意的。」
「花椒也好,龍鳳也好,有夫郎待我這份心意,便什麼都好。」為了不讓他看見我眼底的水光,我忙俯低身子,把臉埋進了他的胸膛。今夜的合婚之說,原只為在他這裡騙得一夜溫存。豈知,他當日在月下松林說要來年執雁送我,竟是字字真心。假意真情,到最後竟還是我辜負了他……
「雖然今晚只有你我二人,但這婚禮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操辦了。你在屋裡先把吉服換上,我到四處找找可有行禮用得上的器物。」無恤在我發間輕吻了一下,作勢就要起身出門。
我連忙拭去眼角的淚水,跟著也站了起來:「一起去吧,兩個人找得快一些。」
「你現在倒是比我還著急。好吧,拿上油燈,我們一起去找。」無恤笑著牽起了我的手。
借著昏暗搖曳的燈光,我們在荒廢了許久的草堂里找到了一隻缺腳的香爐,兩塊乾裂變色的香木,幾隻陶盆、陶碗,外加一串渡水用的干匏瓜。東拼西湊,最後,竟真的被我們找到了婚禮所需的一應「禮器」。
夜深沉,無恤將置辦好的東西悉數搬到了落星湖畔。我潔面凈手,對鏡梳妝,小心翼翼地換上了那套華貴無雙的嫁衣。
窗外,風吹竹葉沙沙作響,我靜坐在草堂之中等著我的良人騎馬來迎時,忽然出了神。
我要出嫁了,這一回我是真的要出嫁了。
原以為在這個時候我會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以為我會想起伍封,想起自己年少時做的那些美好而瑰麗的夢。可我沒有,我此刻腦中竟只有幼時阿娘抱著我站在別家院牆外仰望枝頭繁花的場景。
那天的天很藍,翠綠的葉間透著暖洋洋的陽光,阿娘一手抱著我,一手扶著長滿藤蔓的院牆。她仰著頭,蒼白的脖頸伸得很長,長得讓年幼的我有些害怕。我抱緊她的脖子,仰頭如她一般凝望,那些閃爍在綠葉間的大大小小的光暈迷離了我的眼睛,讓那日記憶中的木槿花變得模糊、遙遠。時隔多年,我雖記不得枝梢木槿的花色,卻牢牢地記住了阿娘的眼睛——那雙渴望的、盈滿思念的眼睛。
木槿花,朝開夕落,只一日的恩愛,卻要用一生去追憶。
彼時阿娘的歡喜、悲苦,我也許很快就會懂了。
……
「踢踏——踢踏——」靜夜之中傳來清晰可聞的馬蹄聲。
我斂去眉梢眼底的哀色,漾起了最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的良人,他敲開了我的房門,他用他星芒璀璨的眼睛訴說著他的愛慕,他牽起了我的手,如珍似寶地將我抱上了馬背。
十五歲的夏末,我終於出嫁了。
夜,裹挾著微涼的風吹過滴著雨水的竹葉,林間的夜鶯被我們的馬蹄聲驚醒,低低地囀了幾聲夢囈般的鳴叫,便又合翅入眠了。
無恤騎著馬帶著我在林間穿梭,當我們耳邊湖水拍岸的聲音愈來愈響時,他卻執意捂住了我的眼睛。
「傻子,這麼黑的天,你不捂我的眼睛,我也什麼都看不見啊!」我握住無恤溫暖寬厚的手掌嘲笑著他難得一見的傻氣。
「閉上眼睛,我們馬上就要到了。」他低頭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策馬在竹林里小跑了起來。
風聲、水聲、心跳聲,在我耳邊交織成了一曲神秘的小調。
少頃,無恤輕笑著拿開了捂在我眼前的手掌:「到了。」
黑暗中,幾點深藍色的熒光忽地躍入了我的眼帘。是星星,還是螢火蟲?我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天宇之下,一片星光璀璨的湖泊瞬間奪去了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凝望著眼前浩瀚無邊的星空如墜夢境。
「這就是落星湖?」我轉頭看向無恤痴痴地問道。
「嗯,這就是落星湖的秘密。」無恤貼著我的耳郭低低地笑道,「我說過今晚要帶你來看星星,瞧,我沒有食言吧?」
夜色中的落星湖褪盡了黃昏時迷濛的霧氣,在它細密柔滑的波紋間,閃爍著無數點耀眼的星光,它們翻湧著,起伏著,時而連成一片,時而又匯成一條條蜿蜒的熒藍色光帶,隨著水紋輕輕蕩漾。
傳說中,太陽每日都要在甘淵洗浴。難道,今夜這滿天的繁星都趁著濃雲蔽天跑到這湖中遊玩了嗎?
無恤將出神的我從馬背上抱了下來,我牽著他的手一步步朝湖水走去,萬千繁星在這一刻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