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很快就被人打開了,一隻穿著白色革制足衣的腳先邁了出來,緊接著我便看到一片綉著暗金色雲雷紋的青色衣擺。
雖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賜怪異的穿衣喜好,但陋室華服的組合依舊讓我有片刻的愣怔。
齊都臨淄的大城和宮城毗鄰,而魯都曲阜則是大城套著宮城。魯公和他的夫人、女侍們,就住在大城中央的宮城裡。
魯國的軍政大權一直都掌握在以季孫氏為首的「三桓」手中,因此居住在巍峨宮牆裡的魯公儘管身份尊貴,卻也只是三大家族手中的一個傀儡。
當年在黃池會盟時我曾見過魯公一面,印象中他是個身量矮小、面色枯黃的人,說起話來也總是細言弱語,沒什麼底氣。
和他相比,他的伯父魯昭公倒是頗有幾分骨氣,只可惜三十六年前親率大軍討伐季孫氏時大敗而歸,最後去國離家死在了晉國。在那之後,兩代魯君都由季孫氏所立。
在公族和卿族的鬥爭中,齊魯兩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但除此之外,這兩個毗鄰的東方大國,卻帶給我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齊國重商,民風開放,街市之上各國商人云集。走在臨淄城的街道上,耳邊經常響起五六種不同的語言。而魯國重農,民眾多保守,肥沃的土地使魯國即使關上國門不與他國通商也可以自給自足。同時,魯國與周王室的緊密關係,更讓生活在周公旦光芒下的魯人多了一份矜持和驕傲。
我和魚婦在走了兩刻鐘後,終於到了曲阜的市集。在見過了齊國康莊、唐園兩大市集後,這裡的市集並沒有給我太多的驚喜。
在街市上逛了半圈後,魚婦突然指著遠處的一個小攤欣喜地叫道:「貴女你瞧,四兒姑娘不就在那兒嘛!」
我連忙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賣蔬果的小攤前蹲著一抹淡藍色的身影。四兒和往常一樣梳著可愛的總角,兩手各捧著一隻匏瓜來回掂量著。
從八歲到十五歲,她挑瓜的習慣似乎從來沒有變過。
我慢慢地走到四兒身邊蹲了下來,伸手抓過她左手上的匏瓜,嘆氣道:「今晚又吃匏瓜啊?你們庖廚怎麼老做這個?讓大頭師傅換一個吧!」
幼時隨四兒出府買菜,這是我最愛抱怨的一句話。
四兒右手上的匏瓜咕咚一聲滾落在地,摔成了兩半。她轉頭看向我,還未開口,一雙杏眼裡就全是淚水。
「唉,我算是悟出來了。你每次見到我,不管怎麼樣總是要哭的。」我一手摟過四兒,一手從束腰裡取出一枚幣子丟給了賣瓜的小販。
「好了,你別以為你哭我就不罵你了啊!我可是攢了一肚子罵人話才來找你的。」我半抱著四兒站了起來。這丫頭越長大,性子就越軟,這兩年,眼淚也越發多了。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阿拾,你罵我吧!」四兒拿手一抹眼淚把頭抬了起來。
「死丫頭,別搶我要說的話!你是腦子泡水了嗎?投河?這是哪裡想出來的鬼念頭?要是你投河死了,我活著回來了,我去哪裡找你?陪你去死嗎?!」我毫不客氣地往四兒身上猛拍了幾掌。
四兒怔怔地看著我,我越罵越生氣,她兩手一張抱著我不停地抽泣。
「好了,不哭了。這回的事,晚上我再同你細說。到時候,換你來罵我。」我輕輕地拍著四兒的肩膀,從懷裡抽出一條絲帕塞到了她手上,「擦擦吧,大家可都在瞧著咱們呢!」
「姑娘,你們到啦!」街道的另一頭,劍士首拎著一籃葵菜朝我們跑了過來。
「剛到呢!你家主人和阿魚都在家裡,你回去告訴他們一聲,就說我已經見到四兒姑娘了,再逛一會兒就回去。」
「唯!」劍士首一點頭,彎腰拾起了四兒腳邊一隻裝著紅尾大公雞的竹籠。
「魚婦,挑兩個瓜給阿首帶回去吧!」
「嗯。」魚婦連忙蹲下身子從攤子上揀了兩隻匏瓜放在劍士首懷裡。
「別買瓜了,你不是吃厭了嗎?」四兒拿帕子擦著眼淚,小聲道。
「吃了那麼多年,都習慣了。吃不到啊,想得慌。」我哈哈一笑,捏了一把四兒紅撲撲的臉蛋兒,挽著她朝市集南面走去。
曲阜的市集雖小,但各類店鋪俱全。我在制衣坊里替自己和無恤各買了兩套合身的儒服,路過玉石鋪的時候又給魚婦買了一根琇瑩打磨而成的發笄和一對耳玦。
「貴女,奴是賤民,不能戴玉笄的,你快把東西收回去吧!」回家的路上,魚婦一直在我耳邊央求著要我把送她的東西收回來。
「不行,說了要替阿魚送你一份納彩禮,我怎麼能食言呢?」
「可這是玉笄啊!奴不能逾禮的。」魚婦停下腳步死活要把手裡的發笄和耳玦都塞還給我。
「你先留著吧!現在你是戴不得,但我看無恤挺喜歡阿魚的,指不定過兩年你就能戴了。而且這琇瑩玉色黃偏白,也不是什麼上品,若是你再推辭,我只當你是看不上我送的東西了!」我看著魚婦,故意板起了臉。
魚婦見我面色有變,立馬呆住不動了。四兒趁機取過她手裡的東西塞進了她懷裡:「這也是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就別推辭了。等你和我們回了晉國,好東西還多的是呢!」
我看了魚婦一眼微笑著繼續往前走,四兒跟上來湊到我身邊小聲問道:「你什麼時候行的笄禮?為什麼只戴了一根未上漆的木笄?」
「一個月前,齊國的國君和君夫人替我辦的及笄禮。可惜那時候你不在,觀禮的人堂上堂下共有兩三百人,別提多熱鬧了。」我摸著發間鸞鳥銜雲式樣的木笄,微笑道,「這木笄是無恤親手制的,可不比什麼金笄、玉笄更好?」
「齊侯還會給你辦笄禮?可於安明明說,你是被人抓進宮去的啊!你可不要編謊話騙我!」四兒皺眉死死地盯著我。
「唉,你現在有了於安哥哥就只信他,不信我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我癟著嘴巴哀怨地瞥了四兒一眼,轉頭對魚婦道:「魚婦,等我們回了晉國你可要記得提醒我,四兒姑娘的及笄禮入秋之前一定得辦了,歲末之前成婚禮也得辦妥當,明年這時候還得辦個娃娃的滿月禮。哎呀呀,可要忙死我了。」
「唯,記下了!」魚婦應了我的話,轉頭對四兒笑道:「四兒姑娘原來已經定親啦?那可要恭喜姑娘了。」
「哪個說要成婚?哪個說要生娃娃了?你再這樣取笑我,我可不理你了。」四兒紅著一張臉,猛捶了我一記,拎起裙擺就跑。
「好四兒,要是你不生娃娃,那誰來喊我阿娘啊?」我笑著追了上去。
「你自己生去!」四兒回頭沖我喊了一聲。
正在四兒轉頭之時,路旁的巷弄里突然衝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小丫頭埋著腦袋不看路,偏偏跑得又快,結果一下子就撞上了四兒。
四兒倒還好,往後踉蹌了幾步就站住了;小丫頭身子輕,卻是往後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骨碌碌撒了一地的錢幣。
「小姑娘,你沒事吧?」我跑過去把小丫頭扶了起來,四兒和魚婦也趕忙把地上的錢幣拾了拾還給了她。
「謝謝。」小丫頭接過錢幣數了數,長舒了一口氣。
「哎呀,你的手蹭破流血了。」四兒抓過小丫頭的手驚叫道。
小丫頭低著頭猛地把手抽回來往背後一縮:「奴沒事。」說完匆匆行了一禮轉身就跑。
「你先別走!」我反手擒住她的手臂一下把她拉到身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叫什麼名字?」
「五月陽。」小姑娘看著我,瑟瑟縮縮地回道。
「阿拾,怎麼了?」四兒狐疑道。
「五月陽,你是從甘淵來的嗎?你阿婆是羲和族的人?」我翻過小姑娘的手,她的手背上有許多暗紅色的、彎彎扭扭的波浪狀紋路。漁村的老阿婆說,這是太陽的印記,羲和族裡每隔幾年總會有女孩一生下來手背上就帶著這樣的紋路。
「貴女怎麼知道的?」小姑娘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貴女,我不認識你。你快放我走吧,我家主人還等著我去請巫醫救人呢!」
我拉著五月陽的手在她身前蹲了下來:「五月陽,我叫阿拾,是你阿婆托我來找你的。你帶我去見你家主人,我給你贖身,送你回家,可好?」
「是阿婆讓你來的?!」五月陽看著我,單薄瘦小的身子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她腳步一點點地往後挪,看她那恐懼的眼神,彷彿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你怎麼了?」她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一個被母親賣身為奴的女孩,在聽到家人的消息後為什麼會怕成這樣?我心下生疑,拉著她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五月陽沒有回答我,突然低下頭一口咬在了我手腕上。我吃痛縮手,她趁機撒腿就跑。
「這是哪裡來的瘋孩子?你給我站住!」四兒驚喝一聲提起裙擺就追了上去。
四兒穿著襦裙、繡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