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生契闊

我不要什麼碧玉笄,也不要什麼隆重的及笄禮,像我這樣的人,這根斷箭就很配我。雷聲為樂,閃電為燭,斷箭為笄,有心愛之人為我綰髮,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紅雲兒,你不是說要執雁送我嗎?我長大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很久……

山峰的北麓和東、西兩面完全不同,這裡沒有高聳的樹木,也沒有茂密的雜草,濃得散不開的霧氣到了這裡就被迅猛的夜風撕了個粉碎。山腰上到處都是嶙峋的怪石,耳邊永不停息的風聲,彷彿就是這些石形怪獸可怕的吼聲。

「你還好嗎?」於安走在我身邊憂心道。

「我沒關係,我們還要往前走嗎?」我腳上穿的還是齊宮裡分發的薄底繡鞋,上面的絲絹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但最令人沮喪的還是這鞋底,走了這一路已經磨得比布帛還要薄。一腳一腳踩在碎石上,痛得我直揪心。

「不用再往前走了,這裡雖然陡峭,但能踏腳的岩石比別處多一些,我們就在這兒等無恤他們來吧。」於安扶著我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腳很疼嗎?剛剛為什麼不讓我背你走,非要逞強?」

「這路太難走了,你若是背著我走這麼長的山路,待會兒哪裡還有力氣殺敵?」我笑著看了於安一眼,低頭慢慢地脫下了自己的繡鞋。

右腳的鞋底破了一個大洞,腳掌前面也掀了一層皮,露出了裡面帶血的嫩肉。如果現在不包紮,之後是鐵定走不了路了。我低頭往自己身上瞧了一眼,原先穿在外面的袍子已經脫下來蓋在劍士頓的屍體上了;身上這件單衣因為沾血比別人的少,也已經撕了不少布料給齊侯和阿魚做了包紮傷口的綁帶,現在這麼一坐,下擺連小腿都遮不住了。這哪裡還能多撕出一塊呢?

我心裡正犯愁,於安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左臂的袖子:「你先坐著別動,我用布幫你把腳纏上。這布料雖有些粗,但綁上兩圈也總比直接拿肉磨石頭來得好。」

「不用,我自己來吧!」我見他在我身前跪下,連忙伸手去扶。

「待會兒下山還要爬坡,這腳上的布若是纏得厚了、薄了、緊了、鬆了,走路都會有危險。這個我比你熟,讓我來吧!」於安抬起我的右腳,輕輕地撥去傷口上的碎石粒,「阿拾,你和無恤是怎麼認識的?你離了天樞之後為什麼沒有回秦國,反倒去了晉國?」

「這個故事太長了,一時半會兒我也講不清楚。只能說我與他早些年在秦國時便認識了,後來我在雍城出了點兒差錯,他恰巧在我身邊,我就跟他回了晉國,現在又到了齊國。你呢?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是董安於的兒子。這回來齊國前,我還去過一次晉陽城,晉陽的城牆修得可真好,經了地動,沒有一處坍塌。」

「我這兩年做的還是刀口舔血的事,是不是董安於的兒子又有什麼區別呢?」於安訕笑了一聲不再說話,只默默地把袖子撕成一條條碎布,小心翼翼地纏在我的右腳上。

董安於是趙鞅最器重的家臣,他親自督造了晉陽城,替趙氏一族扛住了范氏、中行氏的輪番進攻。可最後,他卻因為自己驚人的才幹被忌憚趙鞅的智氏一族逼得在自己興建的晉陽城內自殺身亡。董氏一族也遭到了滅族式的屠殺。我想起於安當年在天樞對我說的話,便不再追問他的身世,轉而笑道:「於安,你可知我這回來臨淄城一半是為了無恤,另一半卻是為了你呢?」

「為了我?」於安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我。

「嗯,你那日在天樞不告而別後,我就一直想要去找你。巫士明夷告訴我你人在臨淄城,我就乾脆帶著四兒一起來找你了。可惜,你也去了廣饒城,害得我們在臨淄城白逛了好幾天。這次回來,你可見著四兒了?」

於安眸色一黯,又低下了頭:「見著了。」

「怎麼了?」我覺得他神情似有些奇怪,忙問,「出什麼事了?你們不好了嗎?」

「我從廣饒城回來,就知道你被人劫走了,四兒每日只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哭,我們也沒說上幾句話。」

「她這笨丫頭一定以為是自己連累了我。」我一想到四兒心裡就發堵,低頭瞧見於安一臉落寞,心中更是愧疚自責。唉,原本他們二人見面該是多麼歡喜的事,結果卻因為我,弄得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對不起,這事都怪我。」

「有什麼可對不起的?你平安就好。四兒幾天前已經被無恤派人送去了魯國,等我們把齊侯順利送走,你們就能再見面了。」

「嗯,到時候我們三個還要和以前一樣,聊上個三天三夜。」我沖於安微笑道。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烏雲遮蓋了明月的光芒。低沉的夜空像是一塊飽浸了墨汁的布帛,一根根雨線從它墨色的織紋里飛落而下,被山風席捲著密密地划過我的臉龐。黑暗中,十二個勁衣佩劍的武士高低錯落地站在幾塊大石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山下。

他們都是巽卦訓練的刺客吧?當年我還能相信離主明夷與伯魯只是私交,但如今於安的身世和他的出現都告訴我,天樞的主人極有可能就是趙氏。

「好了,你彎彎腳看,可是太緊了?」於安鬆開了我的右腳。

我翹了翹腳趾又弓了弓腳背:「不緊不松,你包得很好。於安,當年你父親去世後,你為什麼會出現在秦國?在雪地里追殺我們的那些人是智氏派來的嗎?」

「父親死後,智氏的人一直想要斬草除根。當年,董氏一脈僥倖逃脫的也只有我一個。我去雍城原是想尋人避禍,沒想到入城的第三天就被人出賣了。」於安說著又脫下我左腳的錦襪,「不過,幸好遇見了你,總算留下一條賤命。」他握著我傷痕纍纍的腳,抬頭微笑道。

「那後來在城外接應你去天樞的可是卿相的人?天樞的主人可是趙氏?」

「當年帶我去天樞的是艮卦的祁勇。天樞的事我知道得未必有你多。明夷見過主上,你為什麼不問他?或者……你可以直接去問無恤……」

「算了,也沒什麼好問的。」我仰頭望向頭頂黑漆漆的天空,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如今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人有時候糊塗些,也不是壞事,我就挺想做個糊塗的人。」於安替我雙腳纏好了布條後,提劍站了起來,「放心吧,今天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嗯。」我微笑點頭。

山上的雨越下越大,眾人在北面的山坡上等了約莫兩刻鐘,無恤和無邪才帶著二十幾個暗衛和山洞裡的諸人匆匆趕來。

「人都到齊了嗎?」無恤在齊侯身上繫上一根藤條,又把藤條的另一頭交給了無邪。

「到齊了!」暗衛們齊聲應道。

「好,你們兩個兩個一起下坡,途中若遇上情況,以哨聲為訊。」

「唯!」這些暗衛雖然每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帶了傷,但應起話來依舊響亮有力。

「小舒,齊夫人就交給你了。」無恤從肩上取下一根藤條交給了於安。

「放心吧!」於安拍了拍無恤的手臂,接過藤條大步走到魯姬面前,一頷首:「失禮了。」

無恤隨即又取下剩餘的兩根藤條,一根丟給了阿魚和陳盤,自己拿著另外一根走到我身邊:「丫頭,你就湊合著和我綁在一起吧!」

我笑著朝他張開雙臂,他低頭將藤條的一頭緊緊地捆在我腰間:「阿拾,你可害怕?」

「同你綁在一起便可與你生死相隨,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山風越來越大,山頂上不斷有石塊從我們身邊滾落,可握著腰間這根藤條,我的心卻變得格外寧靜。

「好,走吧!」無恤一聲令下,暗衛們一個個從陡坡上跳了下去,動作乾淨利落、迅捷有序。

無恤帶著我,快奔幾步從坡上躍了下去。我抱著他的腰,緊緊地閉上眼睛,身體飛速地降落,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雨點似乎變成了冰粒,落在臉上針扎一樣地疼。

「阿拾——」

大風之中,無恤的聲音一下就被吹散了,我只聽到開頭兩個字。

「你說什麼?」我睜開眼睛湊到無恤耳邊大喊。

這時,天際忽地閃過一道白光。借著閃電刺目的亮光,我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此山的山脊到了我們腳下似是被人從上而下斜斜劈了一刀,光裸陡峭的岩壁如一面巨大的銅鏡垂靠在山腰上。風越刮越猛,雨勢越來越大,岩壁上雨水分流匯聚,如奔涌的溪流急瀉而下。那些生長在岩壁上的苔蘚吸足了水分,在電閃之間隱隱閃動著墨綠色的光澤。

在天樞時,醫塵曾告誡過我,入山採藥時若遇到乾燥粗糙的陡坡尚可勉力一試,若是碰上長了青苔的岩石,即使岩縫裡的藥材再珍貴也絕不能輕易嘗試。

「這裡太滑了,不能走——」我湊到無恤耳邊大聲喊道。

「小舒,你那裡能下嗎?」無恤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站在右邊一塊大石上的於安大喊了一聲。

「不行——太陡了——」於安死死地拽著魯姬的胳膊,往山下看了一眼。

這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