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風玉露

忽然,身後一陣風拂過,全力奔跑中的我被人攔腰截住,一張嘴還來不及發出驚呼,整個人就已經騰空而起兩丈多高,一下落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樹上。『傻瓜,時間太短,你跑不過去的。』沉穩低啞的聲音帶著吞吐的熱氣貼著我的耳郭輕輕拂過。

今夜陳逆被召去齊宮東門守夜,阿素和寺人毗離開後,我轉身回房取了一件外袍,趁著夜色快步走下朝露台的高階,朝西面的點將台走去。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相信過阿素的承諾。她是范氏的女兒、陳恆的義女、清樂坊謎一樣的清歌。她太複雜,太聰明,太狠辣,我不能冒險再信她一次。

剛剛在屋裡,為了出宮之事,我與她一番糾纏、討價,說到底也只是為了麻痹她,讓她以為我會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等著她送我出宮。

陳恆很快就會控制整個內宮,齊侯一倒,闞止一方一旦落敗,我這顆棄子也就死到臨頭了。阿素指的路我不敢走,那就必須趁早在齊宮替自己另謀一條逃生之路。

天空中,一輪皓月躲進了厚厚的雲層,黑夜頃刻間籠罩了大地。朝露台四周林立的高台樓榭,如一隻只蟄伏的野獸盤踞在齊宮的各個角落,隨時準備著吞下權力鬥爭中枉死的魂靈。我端著一顆心行在黑暗中,夜鳥凄楚的叫喚聲在空中不斷盤旋迴盪。突然,一片無聲的黑影從我頭頂掠過,我猛地抬頭,只見一隻叼了死鼠的夜梟撲展著雙翼落在了左手邊的大樹上。它歪著腦袋看著我,碧綠色的眼眸在暗夜裡骨碌碌地打著轉,讓人汗毛驟立。

如果當年將軍府里的齊宮地圖是真的,那麼從朝露台到點將台就必須經過四座高榭、兩座殿堂。剛剛,我已經憑著記憶走了半刻鐘,現在只要再穿過身前的博賢堂,應該就能看見點將台了。在那座承載著齊國昔日榮耀的高台之下,也許會有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門正等著我去開啟。

我小心翼翼地沿著高牆下的陰影一點點地往前挪動。

點將台下,一隊戴甲執戈的士兵正提著白色的紗燈,整齊劃一地繞著高台一圈圈地巡視著。我在心中默默計算著他們走路的速度,預備著等他們全都繞到點將台的西面時迅速地跑過去。

時間悄悄地流逝,一、二、三,就是現在!

我拉緊長袍,提起裙擺飛快地衝出了陰影。五丈,四丈,高聳的點將台離我越來越近。忽然,身後一陣風拂過,全力奔跑中的我被人攔腰截住,一張嘴還來不及發出驚呼,整個人就已經騰空而起兩丈多高,一下落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樹上。

「傻瓜,時間太短,你跑不過去的。」沉穩低啞的聲音帶著吞吐的熱氣貼著我的耳郭輕輕拂過。那思念了許久的聲音,倏地鑽進了我的心裡,刺刺的、麻麻的,勾得我鼻尖一酸。

「對不起,等久了吧?」黑暗中,無恤的手輕柔地撫過我腦後的長髮,只微微一按便把我攬進了懷中。

我不想說話,也不想抬頭,我像是溺水的人終於在洪流之中抱住了自己的那塊救生木。

他終於來了,他終於發現了我留下的線索。

我把臉頰緊緊地貼在無恤滾燙的胸膛上,我的惶恐、我的軟弱、我不安的魂靈,都急需這火熱的溫暖。

如水的月華從雲層中掙脫了出來,周圍的一切開始發亮。我微微睜開眼,如雲的樹冠閃爍著銀色的光芒,明暗之間,他眉梢的紅雲火一樣燃燒。我仰著頭,伸手撫上他長滿胡楂兒的下巴,他微笑著低下頭吻住了我的指尖。他溫軟的唇緊貼著我的手指,緩緩地游移到了我滾燙的手心,在我忍不住啟唇發出一聲嘆息時,又深深地吻上了我的唇……

纏綿,輾轉,當他溫熱的氣息鑽進我口中,我的身子開始變得很輕,我像燭扦兒上的火苗被風吹著不由自主地往後飄去。他握在我腰際上的手猛地一收,又把我牢牢地貼在了身上。鼻尖相觸,呼吸相聞,周遭的一切就這樣消失了。

他來了,他就在這裡。我把自己倚向他,任他炙熱的懷抱在我戰慄的心上蒙上一層暖霧。那暖霧升到眼中,終又化成了淚水。

「天啊,我終於找到你了……」無恤捧著我的臉,聲音之中竟含了和我一樣的哽咽。

三個月的等待,他只等到了一方血跡斑斑的手帕。我想同他說對不起,可這句話我已經說了太多遍。

「抱緊我,我帶你走。」無恤把我的手環上了自己的脖頸。

「不行。」我把臉埋進他的肩窩,微微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

「換個沒人的地方,我告訴你。」

「好。」無恤攬過我的腰,側臉透過樹冠上的空隙往外探了探,而後縱身一躍,抱著我跳下了大樹。

破敗的綺蘭閣,雜草叢生的庭院,因為一個人的出現突然變成了黑夜中一座流滿月光的秘密花園。夏蟲在草叢間低鳴,數十隻小蚱蜢你追我趕,歡樂地在我眼前跳躍著。

我趴在無恤寬厚的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熟悉的青草味混著露水的濕潤瞬間鑽進了鼻子。這味道讓我記起了那個冬日的清晨,他牽著馬站在智府門外,從天黑等到了天明。那麼長的等待,為的只是讓我在踏出「鬼窟」的第一步就能看見他,就能覺得心安。自那一日後,我便相信,這世上只要有一個他,無論我身陷怎樣的困境,他都會帶著我離開。

「你怎麼知道我在齊宮?」我小聲問道。

「我看見你藏在四兒身上的帕子了,畫得那麼小,險些就要看漏了。」無恤把我放在綺蘭閣的台階上,自己蹲在了我身前,「帕子上的血是你的吧?讓我瞧瞧,哪裡受傷了?」他伸手撩起我的衣袖,我怕被他看到右肩上的傷處,連忙抓住了他的手:「我沒事,那是別人的血。」

那日,我趁阿素不注意的時候,用大塊頭的血在手帕的角落、自己平日綉木槿花的地方畫了一大一小兩個互相嵌套的方框,然後,又把黑色的藥粉抹在了小框里。大框代表臨淄城,小框則是齊宮,我想藉此告訴張孟談,我被人帶進了齊宮。帕子最終躲過阿素的眼睛被我藏進了四兒懷中,可我卻害怕,張孟談即便發現了這條沾滿血污的絹帕,也看不懂我留下的記號。但幸好他回來了,他總是最懂我的。

「劫你的人是范氏的素祁?」無恤捏著我的手坐在我身邊,他盡量隱藏起自己說話時的戾氣,但捏著我的手卻不自覺用上了力。

「她現在是陳恆的義女,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很多關於我的事。她先是扮作庶民騙我救治了范吉射,後來又抓了四兒逼我向齊侯下毒。」

「范吉射的藏身之地已經被我找到了。你等著,離齊之前,我一定割了這個素祁的頭顱替你解氣。」

「不,你不能殺她!」我連忙握住了無恤的手。

「為什麼?」

「素祁很可能就是清樂坊的樂伎清歌,張先生似是與她有情。」

「孟談和素祁有情?」無恤聞言微微眯起雙眸,我知道這是一個極危險的信號。

「張先生應該不知情,如果他知道的話,一定不會和范氏的人有什麼瓜葛。」我雖然與張孟談不和,但不想他的一片忠心受到無恤的質疑。

「我了解孟談,我也相信他,只是如果真是這樣,這個素祁就更不能留了。」

「紅雲兒……」

「先別想著替別人求情,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跟我出宮?」

「你聽我跟你解釋。」我握住無恤的手,徐徐道,「這些年陳恆因為衛國的事已經和你卿父動了好幾次兵戈。明年,卿相要送蒯聵回衛國奪位。衛是小國,大軍圍上一月、半月,衛君也許就降了,但齊國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重要的盟友被晉國拉走。齊侯和闞止現在只想著要除掉陳恆,衛國的事他們未必會管,但陳恆執政一向強硬,多年來一直都有爭霸中原的野心,到時候,卿相帶兵入衛,他一定不會坐視。可齊、晉、衛三國一旦開戰,不知又要死多少將士,添多少喪子的老母、亡夫的妻子。現在,陳恆、闞止勝負未定,我想留在宮裡找機會和齊侯談個條件。」

「你要齊侯許諾不參與晉衛之事?」

「嗯。」

「小傻子,原來你想的是這個。好了,趁天還沒亮趕緊跟我回去吧,四兒還在家裡眼巴巴等著你呢!」無恤一彎嘴角便要抱我起身。

「為什麼不行?這樣不好嗎?」

「闞止此人忠君,也稱得上賢良,但他的手段和陳恆相比卻差得太遠。齊侯呂壬繼位只有四年,他和闞止在齊國的根基都太淺,現在就算抱成了團,也不能與陳氏相抗衡。呂壬是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君主,可惜能力差了些。他雖有心除去陳氏,但註定無力回天。依我看,齊國國內的勝負早已經定了,你我此時加入戰局,倒不如先回晉國,好好想想如何在明年為卿父抵住齊國大軍才是。」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與其一年後送你上戰場,我更願意在這個時候賭上一把。闞止和齊侯斗不了陳恆,可你別忘了在艾陵之戰後退到時水北岸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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