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樂伎清歌

一段餘音留白,幾點低沉顫音,高潮過後的悲鳴之音來得突然,只一個樂句就讓我瞬間紅了眼眶。無邊的凄涼感漲潮似的漫上胸口,晴空消失了,竹樓消失了,我怔怔地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眼前卻只有一片被大火燒盡的焦土。

臨淄城,有民六萬戶,若每戶算五人,這裡便住了三十萬人。張孟談帶我們進城之前特別叮囑,待會兒到了人多的地方要拉緊手,否則容易被人群衝散。

被人群衝散?張孟談說的時候,我和四兒相視而笑。今天,既不是春祭又不是歲末,哪裡會有這麼多人?但很快,富饒的臨淄城就讓我們見識到了什麼叫作在洶湧澎湃的人潮里隨波起伏。

我和四兒拉著無邪的手,被四面八方擠過來的行人撞得東倒西歪。那些挑著擔子、推著車的小販從我們身邊如青魚般穿梭而過,偶爾視線交會,他們好似都在笑著說:「瞧這幾個外鄉人,定是新來的,連走路都沒學會。」張孟談在臨淄住久了,這樣的場面許是見慣了,什麼時候停、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側身,遊刃有餘。

當我們最終走過那段最擁擠的道路,一個巨大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市集出現在了我面前。張孟談說,這裡就是臨淄城最有名的兩個市集——康莊和唐園——中以聚天下百貨聞名的康莊,而以酒樂艷色聞名天下的臨淄三十六教坊,就坐落在離康莊不到半里地的雍門街上。

教坊做的是夜裡的營生,所以雍門街上的三十六座教坊,不管名頭大小,一律要等到食時之後才會開門。於是,張孟談就先帶著我們在商貨雲集的康莊市集逛了起來。

齊人「三重」,天下皆知。齊桓公稱霸諸侯之時,齊相管仲曾在齊地施行了一套完備的重農、重工、重商措施。其中,重商一條發展到今日,已經使齊國成為天下商人的樂土。在鄭國、衛國行路時,我們三天兩頭地迷路,有時在道上走了五十多里地也找不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驛站。但自從進了齊國,在無邪偷到了一張商人的「券證」後,我們這一路走得無比輕鬆。在驛站里,好吃好喝不說,就連拉車的馬都有小童幫忙餵養。

為了吸引天下商人,齊國一共有十六條對外通商的官道,每條官道上每隔幾里就會註明前方道路的險易和離臨淄城的距離。官道上每三十里設一處驛站,備足飲食,設好宿處。在大城附近的驛站還會有常備的車馬和車夫,隨時準備為外國商人及隨行人員運送行囊。

這樣貼心、周全的安排,再加上雍門街上的滿樓紅袖,一時間,列國商人蜂擁而至。

「自上次和先生在雍城一別已有兩年,先生這兩年一直待在臨淄城?」我和張孟談走在鬧市之中,時不時會有商販上前與張孟談互禮,並稱呼他為高東家。

「孟談只是在臨淄做點兒小買賣,替家主攢些錢財而已。」張孟談帶著我熟悉的謙恭笑容,一邊幫我擋開路上擁擠的人流,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姑娘這兩年可是風光無限。孟談一直很好奇,伍將軍怎麼捨得讓姑娘這樣的人才離了秦國,做了我們晉國的巫士。」

原來,他昨晚的古怪神情就是因為這個。

我笑而不語,低頭繼續往前走。

張孟談幾步跟了上來:「姑娘笑什麼?」

我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打算接他的話。

張孟談嘴角一彎,沒有繼續追問,只抬手指著前面一家青瓦朱門的商鋪說:「那就是虹織坊,姑娘可以進去看看,若有喜歡的,只管記在我賬上。」

「這錢可是要記在高東家賬上?」我蹲下身子,拿起路邊小攤上的一條文綉腰帶,微笑著問道。

「姑娘通齊語?」張孟談的眼睛越發深沉。

「幼時學過兩年,沒想到現在竟還沒忘。」

「看來伍將軍對姑娘真是寄予厚望啊!」張孟談淡淡一笑,取過我握在手裡的腰帶塞入了袖中,又取了一枚刀幣遞給了賣家:「可夠了?」

「夠了夠了,謝謝高東家!」小販哈著腰恭恭敬敬地收下了張孟談的錢。

「高東家幫無恤做的是大買賣吧?」我問。

「小買賣而已。」張孟談引著我上了虹織坊的台階。

「東家,你可來了!昨天,你讓人送去清樂坊的禮,被退回來了!」虹織坊的大門裡突然衝出來一個僕從模樣的少年,沖著張孟談大聲喊道。

虹織坊的主人是張孟談?!我一下便愣住了。

在秦國,穿得起齊紈的人少;穿得起齊國虹織坊出的衣服的人,少之又少。當年在雍城,我只聽說百里府的主母冉嬴每年會從齊地的虹織坊定製兩套禮服,一套為春日祭神,一套為歲末祭祖。這一回,伯嬴的嫁衣也是虹織坊所制,前前後後花了足有千金,而且聽她的口氣,似乎不知道這虹織坊與趙氏有什麼關係。如果齊國虹織坊的生意都算是小買賣,那張孟談心裡的大買賣是什麼,我就真猜不到了。

「姑娘先在這兒看著、挑著,高修隨後就來。」張孟談朝我行了一禮,轉身帶著僕從進了虹織坊的內堂。

高修?這事情越發有意思了……

「阿拾,這兒的東西可真貴啊!」四兒在虹織坊里逛了一圈,問了一圈,灰溜溜地回到了我身邊。

「今天用不著咱們自己掏錢,去挑幾方喜歡的絲帕,再給無邪挑兩套冰紈制的夏衣,告訴掌柜,就說是記在他們高東家賬上。」

「這行嗎?」

「沒事,去吧!」

我在虹織坊里轉悠著,其間不停地有人上門詢價、訂衣,也有蠶農上門兜售自己家的蠶絲。站在虹織坊的大門口,看著南來北往的商隊,看著抹著汗、數著錢、滿臉笑容的小販,我忽然覺得,齊國之所以強大,除了臨山靠海得鹽鐵之利外,安民所居、勸民所業、利民富民的政條才是它屹立東方、傲視群雄的真正原因。

「姑娘在想什麼?」張孟談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我身後。

「我在想,齊國強盛百年,也許,管相之功高於桓公。」

「站在我虹織坊的錦衣美飾里,還想著天下大事的女人,怕就只有姑娘你了。」

我微微側臉,見張孟談手中捧著一隻手掌大小的紅漆木盒,想來裡面裝的就是被樂伎清歌退回來的禮物。

「虹織坊天下聞名,不知先生是如何做了這裡的主人家?」我問張孟談。

「我不是這裡的主人。虹織坊是家主當年在齊地學劍時所置,我只是這裡的管事,賺一點兒小利,混一口飯吃。」

「這虹織坊的主人是無恤?!這事趙氏的人知道嗎?」趙鞅派無恤到齊地學劍,是為了讓他回去給伯魯當侍衛,沒想到他十幾歲就在齊國闖出了這樣一番天地。

「家主以高息為名在齊地置業五處,趙家無人知曉。」

原來如此……

無恤給伯魯做侍衛,一年也只得穀物八石,但他平日里與新絳城的豪傑俠士相交,出手極為闊綽。我怕他入不敷出,好幾次都想送他些可以變賣的金石玉器,但都被拒絕。當時,我以為是他男兒的自尊心在作怪,沒想到他是真的「財大氣粗」。

「高東家,把你的禮帶上,咱們走一趟清樂坊吧!」

「姑娘不問家主的另外四處置業在哪裡?」張孟談右眉輕挑,似是很驚訝我沒有追問。

「我為何要問?」我看著張孟談的眼睛,輕笑道,「先生,我不是秦人的細作,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

張孟談聽到我的話,先是一怔,隨即拊掌大笑:「姑娘真不愧是通神之人,鄙人心裡想什麼都瞞不了你。」

虹織坊里,四兒正幫無邪挑著衣服,她甫一聽到張孟談的大笑聲,便向我投來了詢問的目光。我微笑著朝她擺了擺手,轉頭對張孟談道:「先生過譽了,女兒家心思細一些罷了。」

張孟談彎著嘴角低頭輕咳了兩聲,待他再抬首時,已經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那份虛偽的惶恐:「既然姑娘已經挑明了,那孟談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姑娘是秦將軍府上悉心教養的孤女,容貌無雙,心有七竅。兩年前,孟談第一次見姑娘,姑娘還是秦太子府的歌伎;兩年後,秦太子換了人,姑娘卻搖身一變,成了我們晉國太史的高徒、四卿的座上賓。姑娘這樣的境遇,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有些離奇,這讓孟談很難不起疑心。」

「秦人的細作?因著我是趙世子親自帶回來的人,在晉國倒真沒有人像先生這樣質疑我。先生在擔心什麼?怕我奉了秦伯之命在晉國興風作浪?」

「秦晉相鄰,一個身世成謎的秦女竟成了晉人的神子。晉國將來若與秦國動兵,還要向一個秦女求問是戰是和、是吉是凶,難道這不夠令人擔憂?」

我微微一愣,低聲道:「秦晉如今是和,非戰。」

「姑娘,那你在這裡看到了什麼?」張孟談笑著望向虹織坊門外車馬交織的市集。

「齊地的富庶,列國的商戶。」

「那是明面上的。」張孟談看向我,一雙深棕色的眼眸里暗潮湧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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