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我想要睜開眼,可瘀腫的左眼已經睜不開了,右眼的眼皮有傷口,凝結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過陰影間窄小的縫隙模模糊糊看見火光里一張悲傷的臉。

無恤回來了,可我沉在血海怒濤里要怎樣才能醒過來?這個殘忍的世界奪走了我的一切,我還要醒過來再一次面對它嗎?痛,無處不痛,痛得我想要做個懦夫,乞求死亡將我帶走。可我死了,他會恨我,恨我弄丟了我們的孩子,還拋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母親,我怎麼能弄丟自己初生的孩子;我是這世上最無用的女兒,我怎麼能眼睜睜叫我的父親死在我面前;我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妹妹、最無用的朋友,可為什麼你們都死了,無用的我卻還活著……

我在夢與現實的邊緣痛哭,有人顫抖著捧住了我的臉。

「小兒,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臉上的淚,自己的聲音卻哽咽了。

我想要睜開眼,可瘀腫的左眼已經睜不開了,右眼的眼皮有傷口,凝結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過陰影間窄小的縫隙模模糊糊看見火光里一張悲傷的臉。

「將軍……」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伍封在秦國,怎麼會在這裡?可他就在這裡,在我面前,他的眼裡滿是淚水,我曾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看見他的淚水。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擺一點點抹去我眼下的血污。

「無恤呢?」我轉動僵硬的脖子在曠野中尋找著夢裡的人,他分明回來了,為什麼我見不到他?

「他和韓虎、魏駒一起護衛晉侯回宮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點兒東西吧,吃完東西再把太史送來的葯喝了。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要問,我待會兒都會告訴你,但你先要把粥喝了。」伍封皺著眉頭將我抱坐起來,我看到自己單衣下擺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心便痛得猶如針挑刀剜一般。

「你不吃東西,什麼時候才有力氣把你兄長和孩子都接回來?」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邊,我驚愕地看著他,他點頭道,「孩子沒事,你兄長也還活著。義君子陳逆已經將他們安置好了,等你傷好一些,就能見到他們了。」

「他們還活著?」

「活著。」

「還活著……」我一把拽住伍封的衣襟,伍封輕嘆著放下米粥抱住了我。壓抑的哭聲在溫暖的懷抱里變成了痛苦的悲號,我越哭越大聲,伍封只同我幼時一樣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低喃著:「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我大哭不止,直到將心裡的恐懼與絕望都哭盡了,才抹了臉,抽噎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在盜跖與你都住過的地方。陳世子讓你不用擔心,孩子和你兄長需要的一切他都會準備好。」

「盜跖他……」

「走了。你暈倒後,晉侯當著眾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隸軍。三卿都在場,智瑤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們走了。」

「三卿?」我轉頭望向身後不遠處的故梁橋,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橋上已空無一人。

「趙無恤昨夜帶兵在故梁橋上救了晉侯和盜跖,他手下謀士張孟談入城接了韓虎與魏駒出城。趙、韓、魏三卿皆在,智瑤的軍隊才不至於在汾水之畔與趙氏之軍刀兵相見。」

「原來是這樣,這麼熱鬧的場面我居然都錯過了。智瑤是不是氣瘋了?現在就算將我剝皮抽筋,燜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哈哈哈,可憐他的武子鼎紅紅火火燒了一夜,只燒了一鼎的椒姜……」我又咳又笑,伍封皺眉對我道:「你還能笑?你為何從沒有跟我提過你與智氏之間的糾葛?我若知道你是趙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計著你的性命,當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絕不會放你走。」

「當初……」當初如果我沒有離開秦國,當初如果他願意讓我留在將軍府守他一世,當初如果我如他所願嫁給了公子利,那四兒會不會還活著?她一定還活著,她一定還好好地活著。她會嫁人,會生兒育女,也許她會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懷念她的青衣小哥,會在與我閑聊時偶爾提起那個大雪裡的少年,但她一定不會死,不會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就死了。

「我要進城,我要去找四兒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稀粥一口喝凈,掙扎著就要起身。

伍封急忙按住我,痛聲道:「四兒的孩子趙無恤已經讓張孟談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經入城去了。你剛生了孩子,昨天夜裡受的傷已經夠你吃一輩子的苦頭了。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還有人樣嗎?到底是誰教的你這樣不要命,是我嗎?」

「不,將軍,我已經對不起四兒,我不能讓她的孩子再有任何閃失。」

「我知道,趙無恤也知道。所以,交給我們,交給張孟談和公士希吧,他們都知道。」

「可……」

「不是只有你擔心,公士希也是看著四兒長大的。」

我心中又悲又痛,抬手狠狠一拳捶在自己發麻無力的腿上。

「先喝葯吧!」伍封遞給我一隻方耳小壺。

「我師父他?」這數日之內變化過多,我已經無暇顧及所有人的生死。

「太史受了點兒傷,但無大礙。」

「那就好。」我抬頭將一壺苦得發酸的葯倒進了口中,葯汁浸到嘴角的傷口痛得我渾身一陣發抖。伍封尋不到帕子,索性將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來遞給了我。

「將軍,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按住嘴角,顫聲問道。

「數月前,無邪來秦國找過你。他是鮮虞國主之子,早前聽聞齊侯要在廩丘集結諸侯攻打晉國,就想來秦國告訴你,可你那時已經不在秦宮了。他又來將軍府找我,我擔心你出事,就上稟國君請他派我以弔唁趙鞅之名到晉國接你。可我和無邪到了晉國卻沒有見到你,反倒在喪禮上見到了重傷的趙無恤。趙無恤的謀士張孟談私下找到了我,告訴了我齊人的陰謀,請我替趙氏到皋狼、蔡地調兵。」

「請將軍調兵?!將軍可是秦將啊。」

「所以才更見趙氏之危甚矣。君上繼位前曾與晉國趙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戰,趙氏也曾施以援手,君上與我自然不能見死不救。我持趙氏信物趕往皋狼,張孟談離絳去了蔡地,無邪因與晉陽城尹相識便去了晉陽。」

「無邪也來了?!」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獨不見晉陽之兵。」

「怎麼會這樣?」我如淋冷水。

「鮮虞的人一直在找無邪,許是他去晉陽的路上又遇見他們,有所耽誤了。你不用擔心,鮮虞國主只想將他帶回去,他不會有事。晉陽的人馬再過兩日或許也就到了。」

如果張孟談沒有看見阿素的密信,如果無邪沒有去秦國找我,如果伍封沒有趕來新絳,如果……「若無你們相助,趙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後發生的一切,不由得後怕連連。

「不,你錯了,趙氏有趙無恤,亡不了。」伍封轉頭望向東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

「護送晉侯回宮」,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可我知道,此刻宮城之中,無恤一定拚死搏殺在另一場危險的戰爭里。

篝火漸熄,東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絲藍幽幽的晨光,積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曠野上蒸騰起了一片蒼茫的霧靄。

遠方,一輛賓士搖擺的馬車在霧氣中時隱時現。我抓著伍封的手強站起身。有人揚鞭喝馬朝我們飛馳而來。駿馬衝破濃霧,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韁繩將軺車停在了三丈開外。

「孩子呢?」我在車上沒看見董石,急聲問道。

公士希沒有回答,反身從馬車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你先在這裡等我。」伍封鬆開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裡還等得了,我盯著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著幾乎沒有知覺的腿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挪去。

公士希與伍封正說話,見我上前,一臉為難。

「你別急,孩子張孟談還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那草席里的是誰?」我死死地盯著公士希懷裡發黃半舊的葦席。

「是……四兒。」公士希喑啞道。

「……讓我看看她。」

「還是不要看了,記得她以前的樣子就好。」伍封一把截住我僵硬的手。

我抬頭望著伍封的眼睛,伍封將我的手握得更緊:「聽我的,別去看。四兒也一定不想你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將軍?」公士希將卷著四兒屍體的葦席放在了一處乾淨的青草地上,反身從馬車上拿下了一把銅鏟。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側首對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澇,不要淹著她了。」

「唯。」公士希微紅了眼眶,轉身往岸邊的土坡上走去。

「公士,四兒在這裡,她的夫君呢?」我望著公士希的背影哽咽出聲。

公士希腳步一滯,回身望了一眼我與伍封,為難道:「我去晚了,晉卿智瑤昨夜入城就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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