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故梁殘月

我真的太累了,我全無意識地陷入了黑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一切都在永恆的黑暗裡靜止了。我死了嗎?或許吧,因為如果沒有再一次睜開眼睛,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痛,痛——」劇烈的疼痛從身體里的一個點擴展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聽到自己凄厲的叫聲,那叫聲太尖厲,尖厲得讓人害怕。我想要蜷起身子,卻被人死死地壓住了雙腿。我的身體像是被人拆開了,扯裂了,沒有一處屬於自己,卻感受著每一處撕裂帶來的痛苦。汗水從額頭流進眼眶,我睜不開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裡,為什麼耳朵里滿是鈴聲、鼓聲和巫覡哭泣般的嘶吼。我的四兒呢?我的四兒死了。

「四兒,四兒……」我痛哭悲號,眼淚沖盡了流進眼眶的汗水。

「上面也在流血,下面也在流血,這孩子今天是生不下來了,這人八成也要死了。」

「產婆子來了嗎?人要死,也不能死在咱們手裡啊,死在咱們手裡,咱們誰都活不了。」

「哎喲,這可怎麼辦啊!姑娘,你倒是使使勁啊!」

有人捧著我的頭,有人跪在我身旁用力推按著我的肚子。難以承受的疼痛直衝頭頂,我奮力推開壓在我身上的人,尖叫著在床上打起滾來。

「四兒,四兒,我痛——無恤——無恤——」有東西要衝出我的身體,它在我腹中痛苦地打轉,我嘶喊著,只覺得五臟六腑被攪得全都移了位置。

「姑娘,你不能這樣,都一整夜了,你忍一忍,孩子快出來了。」

孩子?

我用力睜開眼睛,卻什麼也看不清,所有的東西都帶著血色,濃的淡的,血色的光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打著旋。我摸到自己的肚子,混亂的神志終於變得清醒——孩子,是我的孩子要來了!

強烈的疼痛再次襲來,我抓住身下潮濕的床褥,用力弓起了身子。小芽兒,你快出來吧,我們去找阿爹,我們一起去找阿爹……

「不好,她肩膀上的傷口崩了!」

「別管上面了,孩子的頭要出來了。姑娘,你再用力!」

「先別用力了。孩子不足月,生了也不一定能活。大人死了,外頭的人可要割我們的腦袋。」

「那你趕緊給止血啊!」

「拿什麼止啊?」

「哎喲,流就流吧,別管了!姑娘,你再使點兒勁,孩子就要出來了,你再使點兒勁!」女人催促著,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卻已感覺不到一絲痛楚,血液正通過肩上的傷口飛快地離開我的身體,手和腳冷得發麻,腹中難以忍受的疼痛也彷彿隨著屋外悲涼的巫歌一起飄遠了。不行,回來,我要那裂骨的疼痛回來……

我半坐起身子,在每一次喘息之後大叫著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我已經有了幻覺,我覺得他就坐在我身邊,捏著我的手,一次一次地陪著我吶喊,哭泣。

「出來了,出來了!」女人驚喜地大叫,「活著,是個女孩!」

身下有暖流湧出,繼而我聽到了一聲細弱的類似貓叫的聲音。沒有洪亮的哭聲,我的女兒裹著一身醜陋的血脂來到了這世上。淚水沿著面頰流入我汗濕的頭髮,明明是歡喜的,我卻閉上眼睛號啕大哭。

「姑娘你不能哭,姑娘你醒醒——」

黑暗來得太快,快得叫我來不及摟一摟我貓兒似的女兒。

我真的太累了,我全無意識地陷入了黑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一切都在永恆的黑暗裡靜止了。我死了嗎?或許吧,因為如果沒有再一次睜開眼睛,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是太陽要下山了嗎?窗外黃綠相間的是結了榆子的春榆樹吧。是誰那麼好心替我留了一道窗縫,讓我還能躺在這裡看見樹梢上夕陽金紅色的餘暉?我還活著,我還能看見,可你卻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

「怎麼一醒就哭了?」盜跖一個打滾兒從榻旁的地席上爬了起來,「餓不餓?讓人給你送點兒吃的?」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在確定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幻覺後,伸手摸了摸床內:「孩子呢?」

「你失血太多昏了三天,宮婢把孩子抱到奶婆子那裡去了,喂完會抱回來的。女娃娃生得那麼丑,你還是別看的好。」

「智瑤攻城了?」

「你說呢?」盜跖笑著扯起自己一縷燒焦的紅髮。

「國君是要戰,還是降?」我輕咳,消失了的疼痛全都回到了身上,人微微一動,肩頭便一陣陣剜心地痛。

「什麼狗屁國君,實是無信黃口小兒。沒出亂子的時候,拿自己當老虎,想一口咬死所有擋道的人;出了亂子,連只老鼠都不如,整天躲在屋子裡,戰不敢戰,降不敢降,孬種得很。」

「姬鑿也怕死了。於安……死了,姬鑿把都城守衛軍交給誰了?我父親?」

「哼,姬鑿可信不過你那個聰明的爹,守衛軍現在都交給司民來指揮了。」盜跖往我嘴裡灌了一口水,盤腿在地上坐了下來。

我一口涼水落肚,腹中卻火燒火燎起來:「司民只知查戶建冊,他如何懂用兵守城?」

「是啊,他不懂啊,可誰讓你們晉國司馬是韓氏的人呢。司民雖笨,好歹是個公族,董舒一死,姬鑿就只信他了。」

「韓虎和魏駒還活著吧?」

「活著。你阿爹倒是想都殺了,可我不能讓他殺了人把屎盆子全扣在我頭上。韓府、魏府我都派了人,總不會鬧出趙家那種事來。」

「趙府……」我想到四兒,喉頭一哽。

盜跖嘆了口氣道:「那屋子裡的人死了大半,但也逃出來一些。我當初不聽你的話,這回被困在這裡,死也是早晚的事。你說我死之前,要不要把這城裡所有討人厭的貴人都殺了?」

「柳下跖!你現在說這話有意思嗎?有人剛做了傻事,你還要同他學嗎?你和你的人是生是死……」我說了許久的話,眼前已冒起了金光,盜跖沒察覺到我的不適,湊了上來追問道:「你有什麼主意還能救我?」

「你留在這裡陪我,不就是想問這個嗎?」

「欸——你生孩子生得要死要活,我才來的。我是惡鬼,我在這裡,哪個小鬼敢來拽你?不過你這女人倒是義氣,我當初讓你救我一次,你還真的留下不走了。」

「你過來。」我閉上眼睛喘勻了氣,示意盜跖附耳過來。

盜跖彎腰將耳朵湊到我嘴邊,聽我斷斷續續地說完,咧著大嘴笑道:「虧你當年還在孔夫子那裡受過教,這主意可太大逆不道了!哈哈哈,我喜歡。」

「你別太高興。這主意不是萬全之法,你和你的兄弟們也許還會死。」

「無妨,抱著希望死,永遠比抱著絕望死強。」

「咚咚咚——」晚風裡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頂著一頭焦發的盜跖站起身來,拿劍柄指著自己臉上的笑容道:「瞧,我現在多樂,有希望總比沒有好。走了,叫智瑤那小子滾回去睡覺了。」

盜跖提劍踹門而去。我掙扎著想要下床,正巧有宮婢端著食盤進屋,她見我要起身,嚇得急忙放下食盤跑了過來:「姑娘不能下床,產婆和太史都說了,這要是再出血就真沒命了。」

「孩子呢?」我見她兩手空空,心頭猛地一墜。

宮婢笑道:「姑娘放心,是邯鄲君抱去了,待會兒就回來了。」

「他把孩子抱走了?抱去哪裡了?!」我聽到「邯鄲君」三字,推開婢子就要下床,婢子忙按住我道:「沒去哪裡,就在奶婆子那裡。孩子小,吃得少,一個時辰就得喂一次。邯鄲君很喜歡小貴女,每天都會親自來抱上兩趟,現在應該也快回來了。姑娘要不先吃點兒東西?你可好多天沒吃東西了。」

「奶婆子在哪裡?」我急問。

「就在隔壁的夾室里。姑娘莫急,先吃點兒東西,我這就去把孩子抱來。」

「你快去!」我忍著痛,抬手抓住宮婢的手。

「姑娘——」

「現在!」我怒喝。

「唯。」宮婢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匆匆走了。

我失了力氣倒在床榻上,兩眼盯著房樑上一道血色的餘暉,心跳如鼓。

宮婢很快就回來了,她一臉為難地走到我榻旁,小聲道:「回姑娘,孩子不在奶婆子那裡,邯鄲君不知道給抱到哪裡去了。奴已經讓人去找了,姑娘千萬別著急。」

趙稷抱走了我的女兒!他想幹什麼?!

遠處的城樓上再次響起了雨點般的鼓聲,我心頭一顫,猛地起身抓住了宮婢的手:「我昏睡這幾日,城外的人可在日入後攻過城?」

「這……今日好像是頭一回。」

「奴隸們守的是哪個城門?」

「南門。」

「司民的守衛軍呢?」

「好像是北門。」宮婢拿帕子擦了擦我額際的冷汗,擔憂道,「姑娘,你剛生了孩子不能久坐,還是先躺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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