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絳都之難

區區一載,趙卿卒,晉侯薨,周王崩,蒼穹之上星月相蝕,紫微垣動,天下不安。亂了,早亂了。滿城縞素的晉都黎庶不得入,齊國陳氏世子卻帶著我們大搖大擺地進了城。

人這一生總有一些特殊的時刻,它來的時候,你一眼就能認出它,是歡喜,還是悲哀,亦心如明鏡。我站在澮水之畔遙望著晨光里的新絳城,它連綿的城牆依舊巍峨,它高聳的廟堂依舊壯麗,可陽光穿過濃雲照在它身上卻映出一種凄涼的金紅色。這是一座我本不該踏足的城池,可我來了,我在這裡遇見了自己的愛情。而後,我一次次離開它,又一次次不遠千里地回到它身邊。它是我註定繞不開的一方天地,是我生命的起點,或許也將成為我生命的終點。

日升中天,新絳城依舊城門緊閉。新君有令:閉城七日以哀敬王之崩。

區區一載,趙卿卒,晉侯薨,周王崩,蒼穹之上星月相蝕,紫微垣動,天下不安。亂了,早亂了。滿城縞素的晉都黎庶不得入,齊國陳氏世子卻帶著我們大搖大擺地進了城。

此刻的新絳城悄然無聲,仿若一座死城,所有的殺戮都已在黎明前結束。四千奴隸軍若要強攻新絳城無異於送死,可如果有人夜開城門迎他們入城,那麼殺幾百個睡夢中的府兵,控制幾座府院對他們來說易如反掌。

我無心去想城裡的人們都去了哪裡,也無心細看長街上那些拖曳屍體留下的血痕,我只想去一個地方,只想自己臃腫的身體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這條路為什麼這麼長,我的心為什麼跳得這麼厲害……

「你不能跑!」陳逆挺身攔在我身前,「小妹,你這樣著急只會傷了自己和孩子,我去趙府替你找人,你在這裡等我。」

「對,我和陳逆一起去。」阿素跑到陳逆身旁。

陳盤看著我們三人,一臉無奈:「你們都瞎著急什麼?!邯鄲君昨夜入的城,趙無恤要死早死了,他要是沒死,一個活死人還能飛出城去?還有你想找的那個張孟談,真是裝死裝出癮頭來了。這回要是他真沒死,我非叫人割了他的腦袋不可。我就不信,他斷了頭還能再長出個新的來!」

張先生沒死?!我驚愕地看向阿素。

阿素被陳盤說穿了心事,低頭恨道:「不勞世子動手,若那人真沒死,我只問他一句話,問完我就親手殺了他。」

「你這話是說來騙我,還是騙自己的?」陳盤凝視著阿素毅然決絕的面龐,幽幽嘆道。

「素祁說到做到。」

「阿素,我真不喜歡看你這樣折磨你自己。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若張孟談真在新絳城,你就把他捆了帶走吧!我回了臨淄會告訴相父,他最器重的素祁死了,死在新絳,埋在新絳了。從今往後,你與我陳氏再無瓜葛,與我陳盤再無情分。天涯路遙,你和他自生自滅去吧!」

「世子……」阿素怔怔地看著陳盤。

陳盤沖她一笑道:「你別這樣看我,再看我就要哭了。」油嘴滑舌的人嘴上說得戲謔,聲音卻微微有些發哽,他說完不再看阿素,只轉頭對陳逆道:「走吧,我們去趙府找人。」

自那夜被盜跖救出趙府後,我好幾次在夢裡回到過這裡,可即便在夢裡,它也不會狼狽破落如斯。臨街的一面院牆倒了,碎石瓦礫鋪了一地,昔日莊嚴肅穆的兩扇府門被重物撞裂了一扇,一邊虛掩著,另一邊已被人卸下來斜放在台階上。陳盤踩著門板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急退了下來,一邊叫罵一邊死命地在地上蹭著自己的鞋底。

「怎麼了?」陳逆問。

「晦氣,想踩一踩他趙鞅的門板子,踩了一腳的死人肉。」陳盤在地上狠狠跺了幾腳。我低頭看了一眼地上血跡斑駁的府門,一顆沉著的心又往下墜了墜。

「進去吧!」阿素扶著我邁進了趙府的大門。

伯魯死了,趙鞅死了,整座趙府孝布未除,白慘慘的猶如一座巨大的靈堂。我一路直奔無恤住所而去,路旁是熟悉的一草一木,迎面走來的卻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有人同陳盤行禮,有人同阿素問好,一切荒誕無稽得仿如幻境。

「人呢?我讓你們看著的人呢?!」還未見到無恤的房門,院牆裡已傳出於安如雷的怒吼。

陳盤眉頭一皺,越過我與阿素躥進了院門。「誰不見了?」他急問。

「陳世子來得太早了吧?」於安聽到陳盤的聲音,收了怒氣冷冷轉過身來。

陳盤也不與他見禮,幾步就邁上了台階:「相父不放心,差我先來看一看。誰不見了?不會是趙無恤吧?」

「趙世子出逃,我已傳令全城搜捕。」於安的視線越過陳盤落在我身上,我握緊了拳頭,他亦蹙起了雙眉。

「真不見了,這怎麼可能?你不是說他已經卧床數月手足皆廢了嗎?一個廢人怎麼能從你們眼皮底下逃走?什麼時候逃走的?不會已經逃出城去了吧?」陳盤在屋裡轉了一圈,臉上竟難得地露出慌張之色。

於安沒有慌,他整個人冷得仿如冬日黎明幽藍色的雪。我一步步走到台階下,他盯著我的眼睛,森然道:「世子放心,趙無恤逃不走。」

「最好逃不走。」陳盤瞟了我一眼,亦陰沉下臉色。

「陳世子,趙氏之事在下與邯鄲君自會料理,世子留在此處多有不便,還是速速離去的好。君上另有急召,在下先告辭了!」於安抬手沖陳盤一禮,轉身帶著眾護衛匆匆步下台階。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可他漠然地從我身旁走過,再沒有多看我一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於安走後,陳盤突然對跪在屋子角落裡的一名僕役高聲怒喝。

那僕役的相貌我隱約有些印象,應是昔日伺候趙鞅的人,他往前跪了幾步,恭聲對陳盤道:「稟世子,昨夜人還是在的,亞旅來了要殺他,劍都到喉上了,可趙世子愣是一動未動。天快亮時,外頭殺得有些亂,守衛們沒耐住就出去瞧了一眼,結果一回頭床上的人就沒了。」

「都是廢物!趙無恤是真癱還是假癱,他們瞎了,你也瞎了嗎?」

「奴死罪——」僕役兩股戰戰一下撲倒在地。

陳盤捏著拳頭在屋裡來回走了兩步,厲聲又道:「我再問你,韓氏、魏氏兩家宗主、宗子都已經叫奴隸軍殺了嗎?」

「回世子,人已經抓了,但還沒殺。邯鄲君和亞旅說要等得了君令再殺人。」

「都走到這一步了,他們兩個居然還想要尊君守禮,名正言順地立功封卿。呵,君君,臣臣,守的到底是禮,還是虛名?!」陳盤嘲諷一笑,轉頭對陳逆道:「陳爺,這裡情形有變,咱們趕緊出城吧!」

「等一下!」阿素見陳盤要走,幾步躥到僕役面前,急問道:「你在趙無恤身邊這些日子裡,可曾見過一個叫張孟談的人來找過他?」

僕役哆哆嗦嗦地抬起頭來:「回素姑娘,趙鞅一死,趙世子就被軟禁在此,來見他的人沒幾個,並沒有一個叫張孟談的人。」

「不可能,他若沒死一定會來找趙無恤。你再好好想一想!趙鞅死之前呢?你可在府里見過一個個子瘦高、面貌斯文、右手背上有一大片燙傷的人?」

「這個……」

「快說!」阿素一手扣住僕役的肩膀。

僕役吃痛,急忙道:「回、回素姑娘,在趙鞅的喪禮上,太史墨身邊是有個手有燙傷的巫人,那巫人在府里住了幾日,後來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一定是他。他沒死,他還活著。」阿素怔怔地鬆開了僕役的肩膀,她眼瞼微顫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嘴角剛溢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即刻又被無邊的哀色取代,「他果然偷看了我的密信,他是個騙子,騙了我那麼久……」

「別為那負心人難過了。」陳盤走到阿素身邊輕輕攬過她的肩膀,阿素眼瞼一動滾下兩行淚來,陳盤握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柔聲又道:「好了,不難過,把人找到再問一問,若他真無情,就把他交給我,犯不著髒了你的手。既然張孟談已經見過趙無恤,那趙無恤一定早就知道了邯鄲君的計畫。他二人一旦脫逃,必會拚死出城。你與其冒險在城裡找人,不如隨我一同出城吧!」

「對,孟談看了我的信一定會帶趙無恤出城。小妹,我們出城去等他們!」阿素轉身來拉我,我往後退了一步,她困惑道:「怎麼了,你高興傻了嗎?趙無恤不在這裡,他沒死,逃走了。咱們趕緊出城去找他們吧!」

「我一直不明白四千奴隸為什麼可以控制整座新絳城,為什麼城中千戶,戶戶閉門,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晉侯不是被脅迫的,他也參與了此事,是他要借於安和我阿爹的手誅殺四卿,對嗎?」我沒有回應阿素,只盯著她身旁的陳盤。趙稷沒了鄭伯卻仍不死心,原來是手裡還捏著一個晉侯。

陳盤看了一眼阿素,點頭道:「你猜得不錯。幾年前,晉太子鑿曾密書齊侯與相父,求他們出兵相助誅滅四卿,所以你阿爹不是叛臣,是功臣。事成之後,他入朝封卿,你便是正卿嫡女,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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