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北風其涼

董氏與趙氏的恩怨、邯鄲與趙氏的恩怨,能說的我都說了。可同樣的事情,四兒聽於安說過,聽趙稷說過,單純的她在我們截然不同的說辭里完全迷失了方向。

圍著一爐紅炭,望著一窗飛雪,我把自己與無恤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四兒。四兒聽說姮雅所生之子乃趙府馬奴之子後,就再也沒提「負心」二字。昔年無恤留宿太史府,四兒最怕我有孕,千叮嚀萬囑咐,警告的話雖難聽,卻也說了一大堆。如今我真的有了孩子,她卻一句苛責的話都沒有了,只開始埋怨我不懂為母之道,不懂養胎之法,更怪我不知道羸弱的身子是沒辦法熬過生產之痛的。

趙稷默許四兒留在我身邊,四兒便開始每日忙進忙出,細心照顧著我,又一日兩頓親自到庖廚給阿藜做清淡可口的飯菜。她不想讓自己停下,因為只要她一停下來,哪怕只有片刻,我立馬就能在她眼中看到她對於安、對董石蝕骨的思念。我回不去的晉國,她也回不去了。

董氏與趙氏的恩怨、邯鄲與趙氏的恩怨,能說的我都說了。可同樣的事情,四兒聽於安說過,聽趙稷說過,單純的她在我們截然不同的說辭里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心疼她誤闖了我們可怕的世界,她卻心疼我一直活在這個可怕的世界裡。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歲末將臨,冬日寒冷的北風凍結了大河的波濤,一場連下三日的大雪過後,我們終於見到了久違的陽光。鬆軟、潔白的雪厚厚地鋪了一地,晨光斜照,平整的雪面上閃著金色的碎光,被宮婢們踩出深深腳印的雪坑裡又透著迷人的、幽幽的藍。阿藜裹著狼裘,抱著手爐在門口看雪,我便同四兒一起到了庖廚,打算做幾個清甜的夏花糰子給阿藜做小點。天冷,阿藜周身發痛,昨日一口飯菜都沒吃。

四兒自入別宮,每日總有半日待在庖廚里,掌管庖廚的宰夫對她極和善,一聽說她要做糰子,一應炊具都幫著一起抬了出來。四兒在青銅甑里鋪上干荷葉,又在荷葉上鋪了一層越國來的稻米,我洗凈了別宮裡夏日晒干留存的槐花,正要去問宰夫求一罐蜜糖,就聽到門外有寺人來傳鄭伯的旨意,說是宮中巫臣卜了日子,兩日後鄭伯就要出發回都城去了,讓宰夫提前準備好路上的吃食。

宰夫領了旨意,我囑咐了四兒幾句就急匆匆往住處走,路上果然遇見了一臉喜氣的阿素。

「可找到你了,你去哪裡了?」阿素迎上來道。

「稟外使,姑娘今日一早先去探望了小先生,之後去了庖廚。」我還未開口,隨侍的宮婢已恭恭敬敬地將我的行蹤告訴了阿素。

阿素朝宮婢一點頭,笑著對我道:「我們的事終於成了,鄭伯已經答應明年春天到廩丘與諸侯會盟了。」

我雖早已猜到鄭伯回都的原因,但親耳聽到時,心裡依舊涼了半截兒,臉上卻不敢有絲毫顯露:「拖了這麼久,總算有個結果了。」

「是啊,會盟之事算是定了,鄭伯再過兩日也要回新鄭了。」

「哦,那我們現在是要回臨淄,還是跟鄭伯一起回新鄭?」

「不是我們,是我與你阿爹要先隨鄭伯回新鄭,稍後再到臨淄同我義父稟告這個好消息。你和阿藜就儘管安心留在這裡。這裡的溫湯能通氣血,阿藜怕寒,待在這裡過冬最好不過了。晉國那邊你也不用擔心,你阿爹已經留了最得力的暗衛在這裡,沒人能傷到你和孩子。待明年暮春你生產時,阿姐一定趕來陪你……」阿素正說著,我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趙稷。阿素回頭見是趙稷來了,便推說自己要整備行囊,帶著宮婢匆匆走了。

「恭喜邯鄲君,終於得償所願。」我對趙稷輕施一禮。

趙稷低頭看著我,張口呼出一團白氣,卻沒有說話。半晌,當我以為他對我無話可說時,他卻突然開了口:「之後幾月,阿藜要勞煩你照顧了。你自己身子重了,也要記得多休養,別總是半夜不睡,坐在院子里吹風。」

「勞邯鄲君掛心,壞習性不好改。」我知道自己這些日子都活在他眼皮底下,卻不知道夜裡他的眼線睡了,他的眼睛卻還能看到一切。

「你阿娘生你兄長時極不容易,我怕你隨她,所以已經送信讓陳盤將他府里善接生的產婆送到這裡來。你自己通醫理,該準備的也早些準備好。外面的事有我,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趙稷說完也不待我回應,起腳就走。

「攻晉之事鄭伯幾個月都沒鬆口,你最後到底同他說了什麼扭轉了他的心意?」

「你以為我這幾個月都在勸說鄭伯攻晉?」趙稷轉身看著我。

我不置可否。

他淺淺一笑道:「女兒,記住,對強者而言,這世間有很多東西可以強求,但唯有人的心意是不能強扭的。謀心之事,需順時、順勢、順情,才能於無形之境得常勝。我這幾月,與鄭伯談了兩國婚嫁之事,談了齊、鄭此後三年的鹽鐵買賣,唯攻晉一事,隻字未提。你可知是為什麼?」

「為什麼?」我看著趙稷,心中又驚又懼。

「因為我在等一個人死。他死了,鄭伯自然就會聽我的話。」

「誰死了?」我盯著趙稷的眼睛,低聲問道。

趙稷沖我微微一笑,帶著一肩玉屑轉身離去。

有陽光移過樹梢,有不知方向的風從積滿白雪的屋頂吹落大片大片晶瑩的雪末兒,趙稷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飛雪之中,我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很亮很亮。

趙鞅死了,那個馳騁晉國朝堂數十年、銅鐵鑄成的男人死了,壓在鄭伯心上的最後一根稻稈落了,七國大戰的夔鼓之聲已經敲響了。亂世,史墨說的真正的亂世,已經來了嗎?

我呆立,良久,輕輕吐出一片白色的嘆息。

我不是亡晉女,縱然上天真的讓我帶著這個血腥的使命來到這世上,我也絕不會束手就縛,叫成千上萬無辜的生靈死在我面前。鄭伯回新鄭前的最後一夜,睡在外屋的兩個宮婢輾轉反側了許久才終於睡深。我囑咐四兒躺在我的床榻上,自己披了她的外袍偷偷溜出了住所。

冬夜侵骨的朔風一陣緊跟著一陣,白日里未化的殘雪此時已凍結成冰,我走一步,滑一步,好不容易走到魚塘前的垂柳下,寒風裡衣著單薄、縮頭跺腳的人已經凍得雙唇發白。

「四兒——怎麼是你?!」那人見是我來,大驚之下拔腿就走。

「宰夫留步,我是來送報酬的。」

「報酬?」夜色里矮矮的人拉緊自己身上單薄的冬衣,打著哆嗦轉過身來,「四兒姑娘教我做菜,你還要給我報酬?」

「主意是她出的,可菜是你做的,報酬自然要給。」我從懷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錢幣放在宰夫手上,「鄭伯好吃天下聞名,幾年前我在宋國扶蘇館裡聽過一個傳聞,說是鄭宮之中若有人能做出得鄭伯歡心的菜,鄭伯便會不顧貴賤之分,召烹煮之人細詢烹飪之法,賜以美物嘉獎,可有其事?」

「確、確有其事……」宰夫低頭看著手心裡的錢袋,許是這錢袋的重量叫他太過緊張,他的眼睛竟似進了沙塵般眨個不停,他察覺了,猛揉了兩把,抬起頭對我道,「君上吃得高興了是會召人來賞些粱米、肉脯之類的美物,可再貴重些的也沒有了。貴女給我這麼多錢,怕是回不了本的。」

「宰夫寬心,我不貪你們君上的賞,這菜就算是你一個人做的。我只托你回宮後將這道『鷹鴿』做給鄭伯品嘗。屆時,若鄭伯召你,問你何故要將去骨的鴿子裹在鷹腹之中入菜,你只要將四兒說給你聽的故事再原原本本說給鄭伯聽,我還會託人另贈百金與你。」

「把老鷹叼了鴿子的故事說給君上聽,還能再得百金?!」

「不,你要說得再全一些。是大雪過後,五隻野鴿為了爭食你撒的殘羹趕走了覓食的老鷹,野鴿們吃飽四散而去,餓肚子的老鷹撲下來吃了那隻飛不走的鴿子。你有感而發,才做了這道菜。」

「只要這樣說,就可以了?」宰夫死死地盯著我,百金不是小數,他可以拿這錢做很多他想做的事,但他似乎又隱約猜到這故事也許不僅僅是一個故事,所以他猶豫了,他手裡的錢袋似乎也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宰夫莫怕,只是一個故事、一道菜。」我將宰夫僵硬的手推到他胸前,可就在此時,高遠天幕上的最後一片薄雲也被呼嘯的夜風扯碎了,一輪碩大的淡青色圓月忽現於天穹之上,宰夫眼中的猶豫瞬間被驚恐取代。

「我是個宰夫,只會生火煮食,不會講故事,你的錢,我不要了!」宰夫將錢袋猛推到我手邊,我沒有接,他抬頭看著我的眼睛,竟似要哭出來一般,「貴女,這宮裡的人是不許與你說話的,我今晚被你騙到這裡來已是大罪,若再替你做事,就沒命活了!」

「宰夫,你可有兒子?」我接過宰夫手裡的錢袋,卻擒住了他的手腕。冷夜寂寂,可憐的宰夫眼見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