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歸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涼微辛的江離香讓我夢見了初夏時節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麗的城池。夢裡有河風徐徐,有花海蕩漾,有將我放在肩頭帶我飛奔嬉鬧、大聲歡笑的父親,那個我從未見過的、讓阿娘思念一生的父親。

又聾又瞎的獄卒倒在了我牢房外的走道里,他沒有瞳仁的雪白的眼睛瞪得極大。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黑甲軍的屍體橫七豎八堵塞了整條地牢的通道。

趙稷站在我面前,在他的身後還站著紅髮衝天的盜跖。當我趴在盜跖的背上,像鳥兒一般飛出趙府的高牆時,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遠比我想像的要更加複雜、瘋狂。趙稷、盜跖,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為什麼會在一起?

盜跖放下我時,順手脫下自己的毛褐將我緊緊裹住,而後一臉嫌棄地扯起我的頭髮,鄙棄道:「你怎麼和她一模一樣?醜死人了。」

我聽了他的話約莫是笑了,渾渾噩噩地竟扯了他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愛吃小孩兒心肝的惡鬼,當年我躲在阿娘肚子里沒瞧清楚,你救人時的模樣很是英武,不似惡盜,似君子。」

「狗屁君子!」盜跖冷哼了一聲,收回了手。

我想再調笑他兩句,可雙眼一黑,人已經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涼微辛的江離香讓我夢見了初夏時節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麗的城池。夢裡有河風徐徐,有花海蕩漾,有將我放在肩頭帶我飛奔嬉鬧、大聲歡笑的父親,那個我從未見過的、讓阿娘思念一生的父親。

「阿拾,你醒了嗎?」夢醒,香散,一身碧色衣裙的阿素坐在我床頭關切地摸著我的額頭。

「是你來了……」我睜開眼睛,又再閉上。

燒水洗浴,換水再浴,當我洗盡全身污穢,從阿素手裡接過那面幽王璇珠鏡時,我看到了鏡中一張形同骷髏的臉。

阿素替我穿衣,一層又一層:「對不起,是阿姐來遲了,叫你受苦了。」

我靠坐在床榻上,已無力分辨她是真情還是假意。「這是哪裡?」我問。

「還在路上。」

「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往東南去,阿姐帶你去鄭國。」阿素坐在我身旁,輕輕地握著我的手。

鄭國?齊人的盟國。

「四兒呢?這一次,你又把她捉去哪裡了?」

「我這回可沒捉她,是你阿爹派人把她從趙府救出來了。」

「是嘛。」他趙稷有時間從趙府救走四兒,卻任我後知後覺地留在無恤身邊,他這是借了我的藥罐下毒害人,又要借趙鞅的手讓我死了對趙氏和對無恤的一份心啊!阿爹呀,阿爹,過了那麼多年,你還在算計我,你到底有沒有一日,哪怕只有一刻,真的把我當作自己的女兒?我心中鬱憤,雙眼發酸,只得轉過臉,悶聲道:「四兒現在在哪裡?我要見她。」

「四兒姑娘比你早走半個多月,這會兒興許已經到鄭國了。等我們也到了鄭國,你自然就能見著她了。小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趙無恤的吧?」阿素伸手來摸我的肚子,我頭皮一麻,整個人已不自覺地往後挪。

阿素倒不見惱,只笑看著我的肚子道:「你這肚子里的孩子可真是個命硬的,這麼連番折騰,你都沒了人形,他居然還有力氣扒著你。可見啊,他是有多喜歡你這個阿娘。不像我以前肚子里那個,頗沒良心,我才跑了一跑,哭了兩回,他撒手就不要我了,和他阿爹一個模樣。」

阿素的話說得雲淡風輕,我卻聽得心驚肉跳。她之前懷過一個孩子?誰的?張孟談的?難道張孟談當年真的沒有死?!

我欲詳問,阿素卻低頭捧著我的肚子道:「小娃娃,再等兩日我們就不坐車了,姨母帶你阿娘坐船去,好不好?到時候也叫你這暖心的娃娃舒服舒服。」

「阿素……」

「哦,對了!那案上的鏡子是盤讓我轉送給你的,他說你娘不在了,送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了。」阿素打斷了我的話,抬手指著案上的幽王璇珠鏡道。

「你那孩子是張先生的嗎?那年在齊國,駕車落在湖裡淹死的人不是張先生,對不對?是你救了他嗎?」

「當年是我鬼迷心竅救了他,硬叫他同我過了這幾年糟心的日子。好在,他前月里又死了,他的孩子也沒了,省得我一個沒出嫁的姑娘拖著個沒爹的娃娃浪費大好年華。」阿素莞爾一笑,款款起身,「行了,阿姐走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晚些時候,你阿爹還要帶你去見一個人呢!」

「我不困,我們出去走走吧!」我拖住阿素的手,阿素大笑,拍著我的手道:「小妹,你該不是可憐我,想出門說些什麼好聽的話開解我吧?放心,我不過是沒了個孩子,一塊黏答答的血肉罷了,痛過了就忘了,沒什麼好安慰的。」

「不。」我緊緊握住阿素的手,「我如今這副鬼樣子,哪有資格去安慰你。不過是許久不見陽光,想出去走走罷了。」

「那就好。我這人最聽不慣那些安慰人的好話。若你說了,我一準是要翻臉的。若我翻臉,你可又要怕我了。」

「走吧,我沒力氣安慰你。」我將身子靠向阿素,阿素笑著將我扶了起來。

寒山蒼翠,秋水潺湲,柴門之外是秋日山林最美的景色。只可惜,我在趙府的地牢里待得太久,秋日午後慵懶和煦的陽光落在眼裡竟也覺得刺目。阿素見我頻頻落淚,便扶著我走到溪旁的一棵萇楚樹下。仲秋時節,萇楚果熟,金色的陽光下,一顆顆褐中帶綠的果子擠在一起,墜在枝頭,看著倒叫人舒心。

「別看了,我都不知道你這樣流淚,是心酸,還是眼酸了。」阿素抬頭摘了一個果子,捏了捏,掰開,遞了一半給我。

我擦了眼淚,低頭咬了一口萇楚綠色的果肉,眯了眼道:「這回不是心酸,也不是眼酸,是嘴巴酸了。」

「酸嗎?我倒覺得挺好。」阿素啃了自己那一半又來拿我的,我順勢抓了她的衣袖道:「今日無人相擾,你就同我說說邯鄲氏和范氏以前的事吧!」

「不省心,我就知道你要問!」阿素睨了我一眼,抬手又從樹上摘了兩顆果子。

「總要有人說給我聽的,與其待會兒聽那個人說,倒不如聽你說。」

「阿拾,那個人可是你阿爹。」

我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阿素輕嘆一聲道:「你果真要聽?過去的那些事可多少都帶了些血光,我怕你現在聽了,對孩子不好。不如等我們到了鄭國,你養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了,我再說給你聽?」

我搖頭,撫著肚子輕笑道:「血光都見了那麼多,難道還怕聽嗎?再說,我這孩子若真要走,怕是十個,我也留不住了。」

「唉,趙無恤那小子死不撒手的臭脾性落在他孩子身上倒不是壞事。既然你要聽,我就索性今日都告訴你吧!」阿素挪了身子坐到我對面,開口徐徐道,「你的祖父叫趙午,原是邯鄲大夫。你娘是我爹的表妹,嫁了趙午之子趙稷為妻,我范氏與你們邯鄲氏就算結了姻親。我父親與你娘一起長大,又存了對她的戀慕之心,所以你爹娘成婚後,范氏與邯鄲氏就走得格外近了。趙鞅那會兒屬意要往北擴地,所以才叫董安於在北方修建了晉陽城。可趙鞅又放心不下趙氏南面的故地邯鄲,怕時間久了,邯鄲城會被我們范氏一族奪去。所以,他就想了個主意,找借口殺了你祖父,以此警告你父親,叫你父親休棄了你娘,與我范氏一族劃清界限。你阿爹那會兒雖瑤琴不離身,卻也是血性男兒,怎能在趙氏殺了自己的父親,羞辱了自己的妻兒後,還巴巴地為了一個邯鄲大夫的官銜跪在仇人面前低頭認錯?」

「所以他自立為邯鄲君,起兵討伐趙氏。你說的這些事,我以前也聽說過,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智氏的人會抓走我娘,為什麼他趙稷棄守邯鄲後,從來沒有找過我們。」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但當初你娘和你阿兄被智躒抓走,卻不能責怪你阿爹,那根本就是蔡墨為救趙氏施的詭計。」

「我師父的詭計?」

「就是他!蔡墨乃你外祖生前摯友,他本該照拂你阿娘,可他卻利用你娘對邯鄲城施下了一招毒計。」

「什麼毒計?」

「你可曾聽說過《竹書謠》?」

「在智瑤府里聽過一次,可我不通北方蠻語,未曾聽懂。」

「那今日阿姐便唱給你聽。」阿素放開我的手,在地上尋了一塊寬大平薄的青石,又從頭上拔下一根紫金笄,一邊擊石一邊合拍唱道,「弈弈恆山,八鸞鏘鏘,狐氏生孫,在彼嘔夷,其陽重瞳,興國興邦。弈弈恆山,鸞鳴哀哀,狐氏生孫,在彼牛首,其陰青目,失國失邦。」

「其陰青目,失國失邦……」

晉文公重耳的母親與我母親一樣都是北方鮮虞狐氏族人,重耳母親居於嘔夷水畔,歌謠中提及的牛首水則恰好流經邯鄲城,所以歌中所唱的那個青眼亡晉的女子非我莫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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