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縞衣素巾

此時雖朝陽已升,但前堂東邊牆上的一排窗戶卻依舊緊閉。沒有人聲,沒有風聲,這個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過寂靜,寂靜得讓人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無恤秘密計畫著我離晉赴楚的事,我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小秘密,依舊做著每日該做的那些事。這一日午後,我與四兒服侍完病中的趙鞅,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吃一頓「早食」。

「阿拾,我知道你現在心裡難受,可你總不能天天作踐自己的身體,多少再吃一點兒吧!」四兒蹙著眉頭盛了一大勺的肉糜澆在我的黍泥上。

我看著冒著肥膩油花的黍團,喉間一陣痙攣,急忙將陶碗推到四兒手邊:「我飽了,你吃吧。」自孕後,我每餐都吃得很少,魚腥肥膩之物更是碰也不碰。無恤為此擔憂,總是想方設法偷偷給我添食。可一個多月下來,我沒有發胖,臉色還一天比一天難看。四兒以為我不思飯食是為情所傷,終日憂心忡忡。可智瑤的耳目無處不在,我即便知道四兒擔憂,也只能對她隱瞞實情。

「一碗粟羹、半碟菜碎,董石都吃不飽,你怎麼能吃飽?來,再吃一口,這是野麋腹下肉,肥是肥了點兒,可是加了黃姜很香的。」四兒不理會我的推拒,徑自用木勺剜了一大勺的黍泥喂到我嘴邊。

我被野麋腥膻的氣味熏得發暈,可不想四兒難過,只得硬著頭皮一口吞下黍泥。四兒見我肯吃了,連忙將碗里的肉糜混著黍泥攪了攪,又剜了一大勺送上來。我看著那一坨白白黃黃的黍泥頭皮直發麻,急忙推開她的手嚷道:「我今日是真飽了,你自己多吃點兒。」

「阿拾!」

「真飽了——」我拿走四兒手裡的陶碗,轉而握著她的手道,「我這些天老忘了問你,於安最近是不是又住進太子府了?」

「你都知道了?」說起於安,四兒總算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太子半個多月前派人接他入府,說是有要事找他商議。去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後來那邊派人來取走了一箱他的衣物,他就一直住在太子府沒回來。」

「如今國君重病,太子又格外器重他,他志氣高,忙也不是壞事,你不用太擔心。要不,今晚你也別回去了,我叫人把小石子接來,我可好久沒見到他了。」

「別!」四兒一聽忙擺手道,「男孩子長大了最愛鬧,如今趙周不在,董石來了也沒個玩伴,鬧起來若吵到了卿相,可是大罪過。」

「你不在家,於安也不在家,總叫小石子一個人待著也不好。不如這幾日你先回去陪孩子,這裡我一個人也行的。」我想到董石癟嘴委屈的模樣,心裡就萬分歉疚,說到底還是我勞煩了他們一家人。

「說什麼胡話呢!要是我走了,別說每日要給卿相煎三頓葯,就是入睡前煮那一大桶浸浴的葯湯就能活活累死你。瞧你這張黃蠟蠟的臉,你還嫌我不夠擔心嗎?」四兒惱道。

「這不還有伯魯幫忙嘛。」

「趙家大子也瘦得厲害啊……」四兒面色一黯,捏住我的手道,「阿拾,我真不懂咱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趙無恤那樣待你,你為什麼還要為他們家做那麼多?卿相是死是活與咱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死了便死了,我陪你回秦國去就是。不管發生什麼事,天塌下來也好,這世上總還有一個地方能留咱們——」

四兒越說越大聲,我連忙起身捂住了她的嘴:「你輕點兒聲。」這夾室的小窗可不偏不倚正對著趙鞅的寢居呀。

四兒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她手心冰涼的汗水似乎都滲進了我的手背。我知道,在她的眼中,無恤負了我。我這廂日漸憔悴,姮雅那裡卻因為得子終日歡聲不斷。四兒每日待在趙府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中必是苦悶至極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我搜腸刮肚想要找出一番說辭安撫四兒,四兒卻忽然拿開我捂在她嘴上的手,望著兩丈開外趙鞅的窗戶道:「阿拾,你說卿相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趙鞅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個問題即便我想上一天也不會有答案,因為它實在太過複雜,複雜到我寧願放棄思考。

「我不知道。」

「呵,好和壞,你小時候分得可清了,現在倒說不明白了。」四兒轉頭看著我。

我苦笑一聲道:「是啊,可見我們人都是越活越糊塗的。」

「糊塗了,就糊塗著過吧!」四兒對我扯了扯嘴角,挺胸道,「走吧,你去配藥,我去煎藥。今日早些忙完,你同我一起回家去,董石可想你了。」

「好。」

這一夜,我宿在四兒家中。董石原想拉我同睡,可現在他那雙睡著了也不消停的腳我已經不敢領教了。我借口淺眠,喝完了四兒煮的甜湯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初秋時節,夜涼如水,院中半枯的梧桐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幾隻叫聲悲涼的秋蟲趁著夜色從石縫間鑽出來,聚在我門外的台階上噝噝叫個不停。若在從前,我定然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可現在我肚子里住了一隻小瞌睡蟲,我將腦袋貼到床榻上,不到片刻就睡著了。

夜半,腰間有些酸脹,擁著薄被翻了個身又覺得喉嚨發乾發癢,於是乾脆坐起身,睜開眼打算找點兒水喝,卻愕然發現屋裡竟站著一個人。

「誰?」我高喝。

「我。」於安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你怎麼來了?什麼時辰了?」我舒了一口氣,將伏靈索塞進被窩。

「未到雞鳴。四兒說你昨晚睡在這裡,我就想來看看你。」於安從陰影里走了出來,窗外幾縷青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身上,衰冠、麻衣,他一身縞素。

「晉侯薨了?」我驚問。

「嗯,人定前閉眼了。」

「怎麼走的?」晉侯的病雖說久無起色,但近來不曾聽聞有惡變,怎麼突然就死了?

「聽侍奉的宮人說,是午後吃了幾個糖團,夜裡濃痰塞喉,一口氣沒上來就薨了。」於安撿起我放在床邊的燧石,點亮了窗邊的一豆燭火,「太子原還打算過兩日召你和太史入宮為君上祈福祛病,現在祈福禮用不上了,你們要開始忙喪禮了。」

「你今晚是特意回來通知四兒布置府院的?」我披上外衣,趿鞋下榻。

「嗯。太史那裡昨夜也已得了消息,天一亮,你也該入宮了。只是——卿相那裡,你走得開嗎?」於安借著火光凝視著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話里的意思,索性挑明了道:「你是想問我卿相的病情?」

「嗯。上次南郊禘禮卿相看似痊癒,可這一個多月,你又日日召四兒入府,我多少還有些擔慮。」

「四兒天天都待在卿相跟前,你怎麼不問她?」

「你不讓她同人談論卿相的病情,她又怎麼會告訴我?」於安替我倒了一杯水,我伸手接過飲了一口,冰涼的水潤了干癢的喉嚨,滑入腹中卻涼得人一顫。

「阿拾,太子自今日起就要為先君守孝了。守孝之期不問國事,趙鞅和智瑤他總要選一人托國。卿相的病情,你就不要再瞞我了。」

「卿相的身體不管是好,是壞,他都還是晉國的正卿。新君要托國,自然不能越過正卿而擇亞卿,這是禮法。新君若怕智瑤不悅,大可將葬禮前的諸般禮儀事務交於智瑤。智瑤這人向來喜出風頭,接待各國來弔唁的公子王孫,他會喜歡的。」

「太子舉棋不定,你倒是都安排妥當了。」

「那小巫敢問亞旅,這樣的安排可合亞旅的心意?」我意味深長地望著於安。

於安眼神一閃,沒有回應。我於是又道:「記得上次我見你在劍上纏孝布還是十二年前,你那時孤苦無依,落魄逃命,如今卻要直登青雲了。」

「你不替我高興?」於安伸手撫上纏滿麻布的劍柄。

「你不用做殺人的買賣,我自然替你高興。可你和新君走得太近,將來萬一行差走錯,便是萬劫不復。」

「怕我步了我父親的後塵?」

「他的事確可為鑒。」

「放心吧,我不是他,至少我不會死得那麼窩囊。」

「於安,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嘆息著放下水杯。

「我懂。倒是你,叫我不懂了。」於安欺身靠近,捏起了我垂在身側的花結,那枚曾被無恤退回來的花結。

我心裡發虛,一把將花結抽了回來捏在掌心:「我不會一直留在趙府。」

「你親眼見到那晚的事,居然還會從秦國回來。我以前從未料想你竟是個如此卑微的女人。你若留在秦國,至少在我們眼裡,在他趙無恤眼裡,還是個有骨氣的女人。」

「我一走了之,難道就高貴了?」

「起碼像你。」

「不,你不懂我。你也不懂無恤。」我抬手按住自己的小腹。自我從楚國回到晉國,我的生活里發生了太多的變故,每一次的變故都曾叫我痛不欲生。可如今,只要他的心在,他與我的孩子在,我便永遠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於安的視線落在我手上,他的眼瞼微微發顫,僵硬的嘴唇張了好幾次,才啞聲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