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

空蕩蕩的房間里此刻只有我與趙鞅二人,悄無聲息的寂靜在我心裡催生出了無數瘋狂的念頭。現實、夢境、過去、現在,數不清的場景在我眼前閃現;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全都張著嘴在我耳邊不停地嘶吼。

眼前是衝天的火焰、坍塌的城牆,焦黑的泥土帶著火星撲落在脆弱的花枝上,花海燒成了火海,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滾滾的黑煙。我赤足踩在炙熱的大地上,腳心傳來的痛楚叫我舉步維艱。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噩夢,卻不願醒來,因為我想見一見阿娘,見一見阿兄,即便是在夢裡。

走進大河之畔的城池,巍峨的城樓在身後的大火中轟然倒塌,可我沒有回頭,因為那是我無力阻止的過去。

「阿娘——阿兄——」我踩著焦土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阿舜——阿藜——」男人的聲音似迴音在我耳畔鳴響。

我停下腳步,望著眼前滾滾的濃煙。手提長劍的趙稷就這樣穿過火焰,穿過火海朝我走來。他的劍尖滴著血,他的臉上滿是黑煙熏染的印跡。

「阿爹……」我看著他,嘴唇一動,竟喚出了自己以為永生都不會喚出的兩個字。

「你是誰?」一身火星的趙稷來到我面前,他低頭打量著我的臉,我凝視著他,他突然抬手按住我的肩膀,將一柄滴血的長劍一寸寸地刺進我的胸口。「你就是我的好女兒嗎?」他問。

「不——」胸口的劇痛讓我尖叫著從夢中醒來。

黑暗中,無恤緊握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我摟進懷裡:「怎麼了?做噩夢了?」

我蜷縮起身子在他懷中默默地點了點頭。

「沒事了,醒了就好了。」無恤吻了吻我的頭頂,將我抱得更緊。

「我剛剛有說什麼夢話嗎?」我問。

「你要告訴我你夢見什麼了嗎?」

「不要。」我輕輕地搖頭,夢裡的一切是我永不能言的秘密。邯鄲、趙稷、戰火、復仇,無論是哪一個,只要我一開口,我現有的世界就會崩塌。

「那就睡吧。」

「嗯。」我輕輕地答應,過了許久又問,「外面下雨了嗎?」

「也許下了,也許沒有。除非你現在想和我一起去看雨,否則我不關心。」無恤撩開我粘在臉上的碎發,溫柔地替我合上眼睛,「你這兩天累壞了,快睡覺。」

「我怕還會做噩夢。」

「沒關係,我會去你夢裡找你。」無恤在我發間輕吻,嘆息著將我擁緊。

我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慌亂的心終於漸歸平靜。不管天明我們是不是要分開,起碼這個夜晚他還在。

「阿拾——阿拾——」

夜半,於安的聲音伴隨著重重的敲門聲闖入我的耳朵,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幾乎以為這又是另外一個夢境。

「這個時候他怎麼來了?」無恤起身點亮了桌案上的油燈,窗外依舊漆黑一片。

「不知道,別是四兒出了什麼事!」我抓起散落在地的衣服胡亂一套,來不及穿鞋就奔出了房門。

屋外下著小雨,於安舉著火把站在院門外,身後還跟著駕車的小童。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急問。

「卿相起夜摔在院子里了,守夜的侍從發現時,人已經昏迷不醒了。無恤不在府里,醫塵又在宮裡,趙府里的巫醫束手無策,家宰怕張揚就只能來找我了。」

「好,我換身衣服馬上就跟你走。」我跑進屋,無恤一手拿著巫袍,一手拿著藥箱等著我。

「你都聽見了?你也趕緊回府去吧!」我脫下外衣,從床鋪底下抽出一條白布飛快地纏在胸前。

「董舒一個人來的?」

「還有個駕車的小兵。」我套上巫袍,接過無恤遞過來的藥箱,隨便找了根木簪將頭髮束在頭頂。

「那你先走吧,我隨後就到。」

「為什麼?」

「就算你是男子,我在你房中留宿也會惹人非議。」無恤俯身吹熄案上的燭火,替我打開了房門,「快去吧,卿父等著你呢!」

「嗯。」我一邊系著巫袍,一邊飛快地跑出院門跳上了於安的馬車。

小兵一甩長鞭策動馬車。於安回頭看了我的小院一眼,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開口。

雞鳴未到,趙府的後院里燈火通明,一家子男男女女全都擠在趙鞅房門外。男人們竊竊私語,女人們則擁在一起小聲啼哭。

我敲了門,伯魯來開門。不料想,門一開,原本跪在門邊的十幾個女人突然發了瘋似的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作勢要往房裡擠。

「快進來!」伯魯用身子擋著門,好不容易將我拉進屋。門一關,外面的哭聲立馬又消停了。

「這都是些什麼人呀?」我跪在地上摸了一圈才找到自己被擠落的木簪。

「都是府里有子的貴妾,因我阿娘去得早,沒人管束才這樣失禮。你快過來看看卿父!」伯魯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藥箱,一手將我扶了起來。

趙鞅此刻披散著頭髮仰面躺在枕席上,他雙目緊閉,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細麻褻|衣,右腳上有一處小小的傷口,已經被人處理乾淨,且上了葯。

「巫醫說什麼了?」我問。

「還不就是那些胡話?你快給看看,身上就這一處傷口,怎麼人就是不醒?」

我替趙鞅上上下下仔細檢查了一番,重新替他蓋好了薄被:「氣息、脈象還算平穩,身上也確實沒有其他傷處。我留下來再看看,你叫外頭的人都先回去吧!」

「你確定嗎?那卿父怎麼還不醒?」伯魯不放心,仍跪在床榻旁緊緊地握著趙鞅的手。

「眩暈之症是卿相的老毛病了。我聽說,早年神醫扁鵲在晉時,就給卿相瞧過這毛病,也沒給吃什麼葯,卿相睡了三天自然就好了。這回應該也是一樣的。」

「你的意思是——卿父這次又受天帝所邀遊覽鈞天神境去了?」伯魯抬頭道。

「這個我可不知道,你可以等卿相醒了,自己問問他。」趙鞅的眩暈之症是痼疾,當年他病發,一連數日不醒,眾人都以為他要死了,他卻突然不藥而癒,醒來還說自己是受天帝所邀遊覽神境去了。一番奇幻瑰麗的描繪讓他的「鈞天之夢」從此成了晉人口中的傳說。我不相信傳說,我想,那個所謂的「鈞天之夢」大約只是趙鞅當年編來哄騙「關心」他病情的好事之人的。今夜,他再次病發,是虛驚一場,還是痼疾變惡疾的徵兆,我無從得知。我只知道,若他明後兩日還不醒,晉國的朝堂就要翻天了。我心有憂慮卻不能告訴伯魯,因為他此刻的臉色比床榻上昏厥的趙鞅好不了多少。「你也不要太擔心了,眩暈之症不是什麼要命的大毛病,只要把精氣養足了,病自然就好了。現下最要緊的是叫外頭的人都先回去,再這麼哭下去,且不說吵了卿相休息,萬一叫人誤會了,明天宮裡就要派人來了。智府里那個人可就等著這一天呢!」

「我這就叫他們都回去。你和紅雲兒只要來了一個,我就能心安了,謝謝你!」伯魯撐著床榻站了起來。

「謝什麼?就算無恤不是我夫君,你也是我阿兄,你我之間永遠不需要『謝』字。」

「嗯。」伯魯對我重重一點頭,轉身去開門,才走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趙鞅。

房門一開,女人們的哭聲驟然高揚。伯魯在門外苦口婆心地勸著,可那些人死活就是不肯走。女人們不管老少,個個扒著門邊,該哭的哭,該喊的喊,生怕屋裡面昏迷不醒的人不知道她們的一片「情意」。

「兄長不要勸了,貴妾們既然這麼放不下卿父,就讓她們都留下來吧!」無恤淡淡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紅雲兒,你可算回來了!」伯魯立馬取了隨從手上的火把迎了上去,「子黯說卿父並無大礙,睡醒了就好。貴妾們跪在這裡會擾了卿父休息,還平白叫外頭的人多些沒必要的猜測……」

「兄長,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情。貴妾們不肯走的心思,你我都該體諒。待卿父百年之後,無恤定會保證讓今夜捨不得走的人都有機會長伴卿父左右。貴妾珮,你覺得這樣可好?」無恤彎下身子看著一個哭得極傷心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停了哭聲怔怔地抬頭看著無恤,無恤對她微微一笑,她頓時嚇白了臉,哀號了一聲,直接暈了過去。

無恤直起身一揮手,即刻有人將暈厥的女子抬了下去。

院子里另外十幾個女人見此情形紛紛起身告退,哭聲不停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卿父怎麼樣了?」無恤跨進房門,輕聲問我。

我合上門,將自己方才對伯魯說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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