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畏子不寧

透過竹簾的縫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見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銅樹形大燈。燈座無華飾,燈盤之上鑄有青銅狩人,狩人手持利劍,似乎正在追殺燈油中倉皇逃命的猛獸。猛獸仰頭呻|吟,口中火舌躍動。

趙稷來了晉國,陳盤也來了晉國。趙鞅病了,晉侯要死了,這新絳城就變得誰都能來了。

趙稷來得隱秘,但陳盤這時入絳又是為了什麼?

我這頭還在揣測陳盤入絳的目的,智瑤那頭卻已經派人邀我赴宴,而宴席招待的正是齊國陳氏世子陳盤。

夕陽落山,暮鴉掠空,咿呀搖晃的馬車在智府家宰等待的目光中停了下來。

我邁下馬車,抬頭望著銀紅色暮靄下智府高大的府門,這兩扇大門對我而言猶如黃泉之門,一腳邁進去身子自然就冷了半截。恐懼由心而生,想要克服,卻根本無法克服。

趙鞅自衛國一戰後已漸漸失去了對晉國朝局的掌控,智氏一門宗親正由上而下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原本屬於趙氏的權力。如今,智瑤離雲端只差一步,被他這樣的人日夜惦記著,算計著,如履薄冰已不足以形容我現下的窘境。

老家宰一路叨叨著領我走過長橋,穿過廳堂,來到昔年我第一次拜見智瑤的地方——那間詭異的、嵌滿銅鏡的光室。

老家宰入室替我通稟,我垂手立在廊道里。

一道青竹簾。簾外,夜幕低垂,天光散盡;簾內,明亮如晝,樂聲喧天。

透過竹簾的縫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見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銅樹形大燈。燈座無華飾,燈盤之上鑄有青銅狩人,狩人手持利劍,似乎正在追殺燈油中倉皇逃命的猛獸。猛獸仰頭呻|吟,口中火舌躍動。牆壁之上,銅鏡之中,亦有幾百條火舌不斷吞吐。劍影、獸影、火影在我面前不斷幻化,火光一閃,彷彿隨時會有火獸從牆中撲躍而出,將一室之人拖入鏡中吃個乾淨。

「巫士,家主有請。」老家宰掀起竹簾,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踏進了燈火通明的煉獄。

穿過眾人的目光,穿過舞伎們手中翻飛的彩翎,此刻,筵席的主人正坐在錦席之上側著身子同自己的兒子輕聲說著什麼,見我來了,抬手將樂聲停了下來。

「巫臣來遲,望亞卿恕罪。」我上前施禮告罪。

智瑤坐在他紅錦繡鳳鳥紋的絲席上沒有說話,只用白得發灰的食指一下下地擊打著絲席上鳳鳥的脖頸,由我在眾人目光中抬手躬身站著。我這兩年一直避火般避著他,他的召見,我十次總有七次不來。今日來了,怕是第一關就難過了。

「巫士今日怎麼肯來了?是想不出什麼新奇的借口再來推拒我卿父嗎?」智瑤沒有說話,說話的是他身旁的智顏,少年公鴨似的嗓音又濁又啞,聽來頗為刺耳。

「小巫惶恐!此前不便入府,實是受公務所累。奉旨使秦半歲,如今又有南郊禘禮——」

「好了——巫士遲來已是掃興,還說這麼多堂皇話做什麼?!是要徹底壞了吾等的興緻不成?」智瑤冷冷地打斷了我的話。

「著實掃興。」智顏端著酒樽看著我,一副要看好戲的模樣。

「哈哈哈,哪裡會掃興?智卿不知,熱火灼身之時,見到巫士這樣冰雪似的兒郎,再聽他講幾句冷淡的堂皇話,才叫真情趣、好興緻呢!」困窘間,一個清朗中略帶嬌糯的聲音忽地響起。我微微側首,說話的正是一身硃紅色絲絹長袍的陳盤,他噙著笑坐在智瑤右下側的長案後,手裡摟著一個絕色的樂伎,身後坐著一眾點頭應和的齊國隨臣。他見我轉頭看他,左眼一眨,朝我飛來一個媚眼。

智瑤的眼神在我和陳盤之間轉了一圈,笑著道:「陳世子可真是沒飲酒就醉了啊!我晉人神子可不是你們齊國雍門街上的粉人。」

「哈哈哈,巫士玉骨天成,神人之貌,的確是盤唐突了,還望巫士恕罪啊!」陳盤煞有介事地出席向我一禮,我亦轉身回了一禮。

智顏見此情形正欲開口,卻被智瑤攔了下來。

「巫士入座吧!」智瑤道。

「謝亞卿。」

「起樂!」綳著臉的智顏雙擊掌,東牆腳下的樂師們又開始吹奏起遙遠東夷迷亂人心的樂曲。

晃眼的燈火中,我此刻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低頭坐著,在他身邊是今晚筵席上的最後一個空位。

我僵立著,邁不開腳。酒席上那些無聊的、探究的、戲謔的目光又齊齊聚在我身上。幸在,幸在他不看我。

「巫士,請入席。」婢子擺好食具,小聲催促。

我硬著頭皮繞過長案走到他身旁,沒有叫我思念而又害怕的熟悉味道,只有刺鼻的酒味隨著身旁之人沉重的呼吸撲面而來。

他喝酒了,醉了?智瑤在,陳盤在,這樣的場合他怎麼會把自己灌醉?!

不要管他,他如今就算喝醉了也與我無干。

我心裡又酸又痛地想著,伸手去捏案上的耳杯,怨那侍酒的人將酒盛得太滿,手一晃便灑了大半。酒液蜿蜒順著案几上的紋路向他流去。我心裡一慌,連忙起身去擦,冰涼的手背碰上滾燙的手指,他一動未動,我如遭火炙。手,終是回來了,可眼睛卻不自覺地朝他望去,這一望,便落入了一雙被酒氣熏紅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皺著眉頭看著我,我心中一突,又慌忙轉過頭來。

抱笙的樂師搖晃著身體,美麗的舞伎抱著翠色的小鼓在我面前邊敲邊舞,我盯著舞伎塗滿丹蔻的手指,耳朵里聽到的卻只有粗重的鼻息和悶在胸腔里的咳嗽。天哪,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怎麼連鼻樑都紅了?

身旁人的視線叫我如坐針氈,手放在案上、垂在身側都覺得不對。這時,一個十來歲的小婢捧了一方凝如血、凍如脂的雞血玉棋盤朝我走來。十二顆黑白兩色的玉制棋子,六根象牙雕的博箸,正是貴族們平日斗酒斗錢時愛玩的六博棋。

「巫士,家主請你玩博戲。」小婢捧著棋盤恭聲道。

「六博棋?」我捏起一根象牙雕花的博箸看了一眼,無恤身後的劍士首已經急撲了上來:「巫士——」他按住我的手,一臉驚恐。

「阿首!」無恤開口,劍士首剛張到一半的嘴立馬就合上了。

怎麼了?我拿眼神詢問劍士首。

首皺著一張臉,有口難開。

此時,樂曲已停,舞伎魚貫而出。智瑤穿著他明紫色的寬袍半靠在案几上,座下之人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在了他嘲意滿滿的眼睛裡。「巫士可會玩博戲?」他轉著手中食箸,笑著問我。

「在太史府時,曾陪師父玩過幾把。」無恤一臉漠然,劍士首一臉焦急,我知道這棋盤之中另有玄機,卻也只能如實回答。

「太史可是我晉國的博戲高手啊!」智瑤一揮食箸,示意婢子將棋盤擺在筵席中央,「都說棋局如戰局,陳世子今日已在智某府上連贏了四人,殺得我這方棋盤都滴了血。怎麼樣,巫士可願為某下場一戰,替晉人挽回點兒顏面?」

晉人的顏面便是晉國的顏面,棋局的勝負便是齊晉的勝負。他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根本就沒有給我拒絕的權力。

「巫臣敬諾!」我蹙眉應下。

「哈哈哈,大善。陳世子,請吧!賭注不變,某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再贏一局。」智瑤拊掌,對陳盤大笑道。

陳盤推開懷中的樂伎,也笑呵呵地站了起來:「那盤就請巫士不吝賜教了。」

透著斑斑紅痕的玉制棋盤被擺在了四座青銅樹形燈的中央,簇簇涌動的火苗將我與陳盤團團圍住。屏風前,盲眼的樂師雙膝一盤,架上五弦琴。琴音起,二人一禮,隔著棋盤坐定。

「我的好姑娘,手下留情啊!」陳盤擺好六棋,噙著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寺人毗慣有的嬌嗔。

我瞪了他一眼,專心擺開棋局。

六博棋,雙方對戰,每方六子,五子為散,一子為梟,梟可食散,散可化梟。棋盤之上又有博道,道中有生門、死門,相生、相剋之法。

棋局如戰局,這一點智瑤沒有說錯。但也恰恰因為這一點,我不喜六博之術。人生已有太多陰謀殺戮,又何必再在棋局上廝殺?既是廝殺,又怎能掛上遊戲玩樂之名?

陳盤看似頑劣,卻深諳布局之道。他精明算計,殺伐果斷。我疲力招架,不到一刻鐘便輸了。

「巫士承讓了。」陳盤贏了棋,坐著同我行了一禮。

「陳世子,果真好棋藝。」上座的智瑤見我輸了,一甩大袖,高聲喊道:「來人,給趙世子把酒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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