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子歸子歸

『桑子酒、栗子粉蒸粱米飯,還有新炸的酒漬多子魚,姑娘快嘗嘗。』僕役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有漁夫撒網,白鷺驚飛,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從我頭頂掠過,可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二月庸庸而過,三月初,澮水岸邊的苕草在一場春雨過後悉數盛開,苕草柔嫩油綠的葉子長滿了河堤,數不清的淡紫色的小花從厚厚的綠毯里鑽了出來,燦爛地開著,亭亭地立著,風一吹,一波綠,一波紫,美不勝收。

伯魯說的那間善做魚的食坊就建在澮水邊,這一日,他和明夷約我吃魚,還煞有介事地派人送來了邀帖和一隻彩漆大盒。

打開漆盒,裡面裝的是一套女子的新裝——白玉色的短衣、淡紫色的襦裙。短衣用的是絲麻料,又輕又薄,一層能透五指,兩層能透肉色,三層卻薄得剛剛好,既不透又不重。再看那淡紫色的襦裙,用的亦是極輕透的絲麻,裙擺上蔓生的粉紫色小花正是此刻鋪滿河堤的苕草。夏衣的料子做的春衣,三層的短衣,五層的襦裙,花不綉在最上層,綉在第二層,這樣的衣裙我從未見過。伯魯這是要邀我吃魚,還是看我被無恤拋棄,打算裝扮了我,為我另擇良人?

我放下衣裙,解開邀帖。這一看,心情再郁煩,也忍不住笑了。

「嘉魚坊,攜美同往者,兩斤鯽可換五斤鱸。艷壓群芳者,食魚半月,不收半布。」

伯魯這是要拿我去換白食嗎?他若真要吃半月白食,拉上明夷不就行了?莫不是他已經靠明夷吃了半月,現在又來拉我吧?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這嘉魚坊的主人也真會做買賣,若他這法子真有用,那全新絳的男子怕都要為了賞美進他的食坊去吃魚了。

有魚,有酒,有美人,何樂而不往?

我套上白玉短衣,系好絲麻襦裙,踮起腳輕輕邁了一步,身下的裙擺微微一盪,輕得好似天上的朝雲,心情難得舒爽,一路小跑就出了院子,雙腳一併猛地跳進開滿紫花的苕草叢中,此時低頭再看裙擺上的紫花綠葉,只覺得自己也像是春日地底長上來的一株苕草花。陽光一曬,風兒一吹,忍不住就想隨風輕舞。

既是成心要去比美的,總不能駁了伯魯的面子。我從佩囊里取出絲帶束了半髻,又笑著低頭摘了三朵紫花簪在發間,然後一邊賞著春景,一邊沿著河堤往東行去。

可惜走了還不到一半的路程,也不知是從哪裡飄來了一朵雨雲,太陽還曬著,頭頂便窸窸窣窣地下起雨來。

太陽雨本是最美的雨,若在平時我定要仰起頭來賞一賞那金色的雨絲。可今天,這一身輕透的衣服是萬萬淋不得雨的。我拎起裙擺飛快地往前跑,見到路邊行夫們平日歇腳的草棚就一頭扎了進去。

呼,好險好險!再晚兩步,這一身的朝雲怕是要雲散現春光了。

我笑著拍去衣袖上凝著的水滴,仰頭去望草棚上掛下來的雨簾。流珠瀉玉,浸染點點金光,微微一眯眼,眼前嘩啦又晃進來一個天青色的身影。

也是來躲雨的人吧,我輕笑著低頭往旁邊側了側,給來人留了一塊空地。

天亮亮的,雨嘩嘩地下著,身後的人靜悄悄的彷彿並不存在。這樣的安寧,這樣的愜意,真是許久都沒有了。

春雨洗亮了河堤,陽光照在濯洗過的草葉上,泛起點點碎光。我心裡萌了春芽,忍不住挽起衣袖,將手伸進雨簾,看金絲般的雨線在指尖跳躍。

男人的手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我沒有看見,等我看見時,他已經合著雨絲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愕然回首,他低頭看著我道:「你說,如果我們能忘記過去的一切,那麼今日這樣的初遇會不會更好?」

初遇,在這樣的春景、這樣的春雨里嗎?

我看著無恤眉梢的紅雲,看著他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和頰上新濺的兩滴雨珠,鼻頭一陣陣地發酸。草棚外,氤氳的雨霧自青草尖上緩緩升起,我愣愣地站著,他嘆息著抬手撥開我額間的一縷濕發。

「你終於回來了。」他道。

「不是為了你。」我用自己最冷漠的眼神看著他。

「沒關係,回來了就好。」無恤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沮喪和痛苦在他眼中一閃而過。他低頭凝視著我,我倔強地回望。春日微涼的雨水在我們交握的掌心裡變得滑膩、滾燙。這曖昧的觸感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甩開他的手。

「你鬆手。」我低喝。

「為什麼?」他抓得更緊。

為什麼?發生了那麼多事,他竟還問我為什麼?我愕然,於是更加氣憤。

「放開!」

「你怪我沒有阻你赴秦,你怪我沒去秦國接你回晉?可你該知道的,於我而言,放你走遠比抓住你要更難,更苦。我再能忍,也只能忍到這時了。如果過了這個春天你再不回來,你自然會在秦宮裡見到我。」

「不必了,你已為我入過一次齊宮,無須再入一次秦宮。你給我的足夠了,我給你的也足夠了。你我之間,一開始就是錯的,再繼續錯下去也毫無意義。所以,我放手了,也請趙世子放開我的手。」我舉起被無恤緊握的左手,用力一掙,他卻借勢將我的手擰到了我腰後:「放手?誰許你放手!傷你的人,我總有一日會叫她付出代價。現在,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給我時間,你要信我!」

「信你?」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一下就笑了。

「不要笑!」無恤鼻樑一皺,伸手想要撫平我嘴角的笑容。

我轉過臉,嗤笑道:「信你?信你待我的一顆真心嗎?你與她月夜縱馬,你與她錦榻交歡,你與她生兒育女,你做這些事的時候,你待我的真心在哪裡?我從天樞回來後,一直在騙自己,騙自己與你還有誓言,有真心,有可以等待的將來。可我錯了,我們什麼都沒有。你也不要再騙你自己了!趙無恤,你沒有真心,對她們沒有,對我也沒有。你只有一顆野心,一顆能讓你、讓趙氏族人好好活下去的野心。智瑤打不倒你,這一點,我信你。」

「你在秦國時,我給你寫的信,你一字未看,對嗎?你不信我,也根本不想相信我,對嗎?好笑,真好笑。以前我總說自己沒有真心,可她們偏偏都信我有。如今,我剜出血肉做了一顆真心給你,你卻說我沒有。」無恤仰頭凄然大笑,我趁機將手從他掌心裡抽了出來。

「小婦人!」大笑之中的人怒喝一聲,又擒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頭狠狠地瞪著他的眼睛,亦怒吼出聲:「趙無恤,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我可以對別人做很多,對你卻什麼也做不了……」

時間夾著金色的雨絲從我們面前緩緩地飄過,怒氣被無邊的哀傷衝散了,我沒有說話,亦沒有再掙扎,無恤痛苦地看著我,四目相交,視線相纏,恍惚間,竟有一個聲音在我心中輕嘆:如果,如果能忘了所有,就和他在這雨棚里站一輩子,那該多好……

寂靜的草棚里,兩個無聲的人不知站了多久。「你走吧,大哥在嘉魚坊等你。」無恤鬆開了我的手。

我心神一回,轉身就走。

「等一等——」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你的手,我可以暫且放開,一年、兩年,你可以住到秦國公宮裡去,可以住到伍將軍府里去,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等我做完了所有的事,我求你把這隻手還給我,把你這個人還給我,好嗎?」

「你說呢?」我轉頭看著無恤,然後一根根掰開他緊握的手指。草棚外的雨早已經停了,我踩著濕滑的野草,逃命似的奔出了那間我剛剛還想站上一生的草棚。

「姑娘是來吃魚的吧,裡面請吧!」嘉魚坊外,頭扎方巾的僕役見我獨自一人看著食坊門口的竹木掛牌發獃,便放下掃水的草把,跑到了我跟前。

我此刻人雖站在食坊外,心卻還留在方才的草棚里。僕役一句話猶如投石入水,將我心中的幻影瞬間打碎。

我輕應了一聲,默默地脫了鞋,抬步進了食坊。

嘉魚坊是間用青竹新搭的屋子,屋子裡收拾得極乾淨,里牆上錯落釘了些竹樁,樁上垂了幾根麻黃色的枯藤,藤上又掛了七八隻青陶盞,盞里有土,種了些黃色的小花和綠色的香草。屋裡總共只有七張松木長案,其中一張上擺了一把琴、一爐香。

環顧四周不見伯魯與明夷,我便由著僕役領我在一個沿河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姑娘要吃點兒什麼?」僕役問。

「我等人。」

「省得了,鯉、鯽、鱸、魴、鰻、鯿、鯪,江河裡有的,我們這兒都有,姑娘想吃什麼,怎麼吃,待會兒只管招呼奴來。」

「好。」我笑著點了頭,僕役行了一禮就退了。

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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