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臨冰釋

冬日行舟,寒空暗暗,水面之上又只有我們這一葉扁舟欸乃向前。塤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黃昏淅淅瀝瀝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槳的艄公都落下兩行濁淚來。

少水之源在晉北,這裡春夏兩季南來北往的商船極多,但此時已入冬,加之這兩日一直陰雨綿綿,渡口上就只泊了幾艘小船。

船身破舊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長得丑的不要,太老的不要,沒力氣的不要,挑來挑去,無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我昨日答應了阿魚要雇兩艘船,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無恤一句話堵上了。他說,方才在市集給我買木炭,買火爐,現在沒那個閑錢再多雇一艘船了。

他說這話時,沉甸甸的大錢袋子就掛在腰上,別說雇兩艘船,就算要買兩艘船,再買兩個划船的奴隸都足夠了,可他就是死活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這次出門忘帶了錢袋,囊中羞澀,也只能忍氣吞聲。

阿魚上船的時候,臉色比我還要難看。對他而言,坐車再難熬,總也不過十天的光景;可坐船,至少一坐就要兩個月,我和無恤這樣尷尬彆扭,他也爽利不起來。

我自覺對不起阿魚,上了船後,便努力找話與他談天。

阿魚似乎對我的陶塤很感興趣,直嚷著要再聽一遍梅樹下的曲子。我見無恤沒有駁斥,便拿出陶塤吹奏起來。

冬日行舟,寒空暗暗,水面之上又只有我們這一葉扁舟欸乃向前。塤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黃昏淅淅瀝瀝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槳的艄公都落下兩行濁淚來。

一曲終了,船艙里沉默了。

三人對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憶敲打心門。

傍晚,船篷外的風聲越來越響,沒有夕陽,沒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陰沉得如同一條灰黑色的長帶。

「客,今晚就在林子里過一宿吧!」艄公就近尋了一片樹林系了舟,此時逆風行舟太耗體力,他已經大喘不已。

無恤點頭,眾人下了船。

阿魚跟著無恤開始搭建今晚避風的草棚,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午後買的黍糰子往嘴裡送去。

「這乾巴巴的凍糰子姑娘還是別吃了!我給姑娘捉魚熬湯去!」阿魚躥過來奪了我手裡的糰子往自己嘴裡一塞,含混道,「姑娘,你趕緊幫我家主人搭棚子去啊!兩個人幹活兒,那才有意思哩!」他說完朝我擠了擠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應漁具就跑了。

阿魚的心思我明白,可無恤壓根兒不打算給我任何插手的機會。他在我旁邊走來走去,卻彷彿我根本不存在。

「你我如今就連做做樣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嗎?」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喪不已。

無恤抬頭看了我一眼,依舊無言。

我心裡像是被人堵了一塊石頭,悶悶的,喘不過氣來,直想大叫一聲甩開這尷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連叫都叫不出來。

阿魚給我捉來了一簍小魚,我煮了稷羹,吃完就已經到了入睡的時間。艄公和阿魚躲進了一間草棚,無恤躲進了另一間。我看著火堆里熊熊燃燒的木柴,默默地躺了下來,蜷起了凍僵的手腳。

一夜無眠,往事如冰冷的蛇在我心中遊走。當身前的火焰變成一堆冰冷的灰燼,當深紫色的天光再一次從東方亮起,我注視了一夜的草棚依舊冰冷沉默。

不被愛著的人卻依然渴求被愛,這才是我如今最大的悲哀。

這一路,我終於學會了自己劈柴,搭草棚,設捕獸架,可我的獨立卻讓無恤更加陰沉。他很少同我說話,每次開口總會在我身上挑些無關緊要的毛病,或是指派我做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也許,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伏在他腳下,哭訴我離開他後的痛苦,告訴他我有多麼渴望再次得到他的垂憐。可我不會那樣做,因為我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在他面前跪倒,他只會更加冷酷地離開。

半個月後,我們的船來到了鄭國。一場大風雪,將我們困在了一個叫作懷城的地方。懷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它的館驛只有十幾間房。此時天還沒黑,館驛里就擠滿了躲避風雪的人。

「主人,那邊喝酒的怎麼看著像是衛國的孔大夫啊?」走進館驛的大門,阿魚指著大堂角落裡的一桌客人小聲說道。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吵吵鬧鬧的酒客中坐著一個四十多歲年紀、寬額大鼻、一臉愁容的中年男人,男人左手邊還坐著一個包青頭巾的老婦人,婦人低著頭看不清臉面,但瑟縮的肩膀顯露出了她此刻的不適與窘迫。

「你們先找地方坐下,我過去看看。」無恤朝中年男人走了過去,男人一見到他立馬就丟下酒碗握住了腰間的佩劍。

阿魚旋即也探手去抽自己的彎刀。

「別急,孔悝不是你家主人的對手。」我按住阿魚的手,轉臉去看角落裡的三個人。

館驛里太嘈雜,無恤和孔悝說了些什麼我聽不見,只看見孔悝臉上的神情由最初的驚恐變成氣憤,繼而又露出了哀色。

「姑娘,這孔大夫不在帝丘當他的相爺,怎麼跑到鄭國來了?」阿魚搶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我看了一眼孔悝,唏噓道:「權臣遇上惡君,只怕是從衛國逃命出來的。」

無恤的話很快就證實了我的猜測。

原來,蒯聵當上衛君後,殺了一大批當初反對立他為君的大夫。孔悝本是蒯聵的外甥,又在奪位之爭中立了大功,他原以為蒯聵殺人的刀怎麼都不會舉到自己頭上,哪知蒯聵今夏在宮中設宴,竟以賞賜為由,騙他入宮飲酒,想要將他於酒宴之中毒殺。幸而,孔悝得到親隨的密報,才連夜帶著老母妻兒逃出了帝丘。

無恤的眉頭自見了孔悝後就再也沒有鬆開過。我知道他是在擔心郵良此番使衛的結果,而我卻擔心我們這一趟宋國之行要白跑了。

這一場暴風雪一刮就颳了整整八天,外頭的河面結了冰,路面也結了冰。館驛里的人誰都想走,卻一個都走不了。

明明還在冬天,卻非要去摘秋天的果。晉侯和趙鞅一個瘋狂的念頭害得我要在這麼個陌生的驛站里,冰冷守歲。想想這一年過得著實太快,「鎖心樓」里翻閱密檔的日子彷彿就在昨日,可一轉眼又是一年歲末。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鎖心樓」里找到了兩份智氏派人探訪魯國公輸一族的記錄,一份寫在周王二十三年,另一份寫在周王二十五年。

周王二十三年,智瑤的爺爺讓天賦異稟的公輸班在自己的寢幄底下打造了那間關押阿娘的密室,作為「幌子」,他又讓公輸氏一個叫寧的人給史墨打造了一輛「七香車」。周王二十五年,也就是阿娘被盜跖救出密室後的第二年春天,年少的智瑤親自去了一趟魯國,找到當年建造「七香車」的公輸寧又另造了一輛「七寶車」送給晉侯。

智瑤赴魯的時機實在太巧,這不由得讓我懷疑「七寶車」的建造者——曾經大名鼎鼎後來卻突然銷聲匿跡的公輸寧實際上又為智氏暗建了一間密室,而這間密室關押的就是我多年苦尋不見的葯人。

晉侯的「七寶車」我沒見過,但史墨的「七香車」就停在太史府的後院。史墨不喜歡那輛車子,也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提起那輛車子。我回到新絳後,曾試著向他詢問公輸寧的下落,卻被他一句「不知道」就打發了。後來,我又找機會問他討要過那輛「七香車」,也被嚴詞拒絕。世人皆傳公輸寧已死,但我不信,於是又託人另送了一封信到魯國,請端木賜幫我打探公輸寧的下落。

信送出去四個月後,我得到了孔夫子與世長辭的消息。那個倔強的老人在四月春景最好的日子裡,永遠離開了這個被他關懷、期待,卻始終摒棄他的世界。千里之外,我在晉國蕭瑟的秋風裡遙拜東方,也深知三年之內,在夫子墓旁結廬守孝的端木賜是不會再給我回信了。

魯國與宋國毗鄰,也許在見過宋太史子韋後,我可以親自去一趟魯國,去拜祭孔夫子,順便見一見端木賜,再在曲阜城裡打聽一下公輸寧的事。這樣,我也就不用再和無恤同車同舟一起回新絳了。

我正想著,門外的走道上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客,你的熱水送來了。」有人輕叩我的房門。

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驛站里的僕役,他朝我彎腰一禮,遞上來一隻黑陶水罐。

「小哥送錯了吧?我還沒問你們管事要熱水呢!」

「這是樓下獨手客讓奴送來的。」僕役恭聲回道。

「哦,那——」我接過水罐想要道謝,送水的僕役已經轉身下樓走了。

今晚是歲末,無恤似乎是和孔悝喝酒去了。阿魚方才來說,明天不管下不下雪,我們都要動身去商丘了。孔悝這次帶著老母妻兒,也是要往宋國避難去的。無恤打算趕在他前頭,趁宋公還不知道衛國的局勢,先探一探宋公對結盟的意思。

驛站之外,風雪大作,如狼般吟嘯的夜風席捲著鵝毛大雪掃過田野、河谷。這樣的天氣,坐船是不可能了,若是要換馬車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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