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心養養

當年,她擺渡送他過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總也是一見傾心過的。否則,他也不會把她帶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樞。如今,說殺了,便殺了,不查線索,不問憑證,甚至連我這個舉報之人都沒有召去質詢就定了她的死罪。

五音死了,黑子證實了史墨的話。

這兩年里,五音掌管下的天樞出了不少紕漏,壞了好幾樁晉國的大事。我和無恤在齊國被陳氏苦苦追殺,一部分原因也是身邊的暗衛里出了陳氏的姦細。所以,趙鞅很早就懷疑天樞里有人出了問題,但不確定究竟是誰。

五音入絳後,趙鞅一直沒有見她。前日里終於提她來見,兩個人關著門待了半個多時辰。開門時,五音面帶微笑坐在趙鞅對面。眾人都以為,這女人投陳叛趙之事會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趙鞅竟下令命人在五音腳上捆上巨石,將她沉入城外澮水。處死她之前,甚至都沒有再見她一面。

當年,她擺渡送他過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總也是一見傾心過的。否則,他也不會把她帶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樞。如今,說殺了,便殺了,不查線索,不問憑證,甚至連我這個舉報之人都沒有召去質詢就定了她的死罪。難道,這就是男人的恩愛與恩情嗎?

我疑惑,彷徨,卻沒有人給我答案。

黑子得令要留在趙府替趙鞅訓練府兵,於安來信說自己七月回絳。於是,我什麼也不想,只每日清晨去竹林幫史墨修書,午後去四兒家裡逗小石子玩。

史墨騙了我,可他還是我的師父。因為,離開無恤是我當年的選擇;不要我,是無恤如今的選擇。史墨在我們中間點了一把火,把火燒得烈焰衝天,屍骨無存的,終究是我們自己。

太史府、四兒家、竹林,我每日在城裡城外來來往往,可兩個人,一座城,卻再也沒有遇見。

新絳城的天氣慢慢變熱了,轉眼就到了六月,院中兩株木槿已經長到一人多高,修長的枝條上長滿了翠綠色的大葉,花骨朵兒從綠葉之中冒出來,似乎隨時都會開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這一日,我拿著小鏟正給花泥鬆土,不經意間卻發現枯葉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著一柄梳篦——這是我的梳篦,我在澮水邊時交給五音的梳篦。

我抬起頭,初夏日的天空極藍,遠處的河水中,一葉木蘭小舟在水光中載浮載沉,有漁女立在船頭,撐竿輕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新入府的樂伎在六月的最後一天生下了一個男嬰。那男嬰出生時,據說雙腳先出母腹,折騰了整整一宿才勉強生下來,可惜一出生就沒了母親。

趙府里沒人來請史墨,也沒人托我去給那孩子唱祝歌。一個月後,原本該是無恤大子的男嬰被過繼給了趙氏的一戶族親,叫人抱著遠遠帶離了新絳城。

趙世子三年無子,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又送走了。新絳城中,一時謠言四起。

不堪入耳的、曲折離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趙府的黑子也要湊一湊熱鬧,特意跑來竹林告訴我,說那男嬰其實是個遺腹子,他的父親是無恤出征衛國時的副將,因在帝丘之戰中為護無恤慘死,所以無恤要撫養他的遺孤,可趙鞅不願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無恤身邊,故而讓人送走了。

各家傳言是真是假只有無恤一人知道,可無恤在府門口見到我的第二日就帶著阿魚去了楚國。

「陳盤使楚,齊楚將盟,速尋白公,分威散眾。」我讓黑子帶的話,他原封不動地帶到了。只是我沒想到,無恤居然會親自去找白公勝。齊國想要拉攏楚國夾攻晉國,晉人若要破壞他們的結盟,就必須在楚國弄出些「動靜」,好叫年輕的楚王無心理會齊人的邀盟。

巢邑大夫白公勝——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兒子,他在吳楚邊境蟄伏多年,厲兵秣馬,廣納賢士,是簇絕佳的「火苗」。若無恤能將他點著,那麼楚國大地上勢必要燒起一場彌天大火。到那時,齊楚聯盟自然不攻而破。

晉國到楚國,山高水遠,無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轉道再去巢邑見白公勝,一來一回,怕是到歲末都未必能趕回來。

趙鞅的病在醫塵的調理下漸漸好了起來,朝政大事處理起來也已得心應手。智氏那邊失望是必然的,但也無可奈何。時刻準備著接任正卿之位的智瑤因此懊喪不已,不到七日就一連虐殺了府中的九個小婢來撒氣。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長生的碧眸女嬰,而有可能生下這樣的孩子的人就只有我。

我在從晉國到齊國的路上來了初潮,現在已經可以像四兒一樣孕育一個孩子了。這兩個月,我私下聯絡了天樞安排在智府的幾顆暗子,想要探查葯人的線索。智瑤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覺,隔三岔五就要召我入府。我每次邁進那扇府門,都擔心自己再也走不出來。

不管智瑤和我聊些什麼,我總覺得他一翻臉就會把我關進一間人鬼不知的密室,用我根本不敢想像的方法逼我生下自己不願生的孩子。一個不行,再生第二個;第二個不行,再生第三個……這樣的念頭幾乎讓我崩潰。我已經沒了無恤,沒了無邪,如果我消失了,還會有誰不顧一切地來找我。

這一日,智府又派人來傳我,傳話的人一踏進竹屋,我就摔了史墨的一隻新碗。

史墨察覺到了我的恐懼。我的師父是個年近七旬、白髮蒼蒼的老人,他不是刀光劍影里的高手,他不會拳腳,不會舞劍,可他是史墨。

之後,史墨不知對智瑤使了什麼手段,智瑤竟再也沒有無緣無故召我入府,暗地裡跟蹤我的那些人也都不見了。我欣喜不已,乾脆收拾包袱搬進了竹屋。

「小徒,為師老了,不可能護著你一輩子。」

史墨張開他巨大的羽翼保護著我,可他依舊想要我離開晉國,飛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一個七旬老人的軟磨硬泡,其煩人程度堪比一千隻吵鬧的麻雀。可他是我的師父,我每次只能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師父,我在等魯國來的一封信,只要信到了,我辦完自己的事就會乖乖回雲夢澤去,或者去更遠的地方。

於安來的時候,正是夏日裡最熱的時候,屋裡屋外暑氣蒸騰,熱浪滾滾,人最好躺著都別動,一動就是一身大汗。可四兒不怕熱,知道於安今天興許會到,她一早就把董石抱給了我,自己出城等夫郎去了。

小董石被四兒養得肉乎乎的,還燙人。他往我懷裡一鑽,我就跟大夏天抱了個火爐似的,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淌。一個早上,背上的衣服就沒幹過。我想反正衣服已經濕了,倒不如乾脆泡到水裡去。

正午一過,我提了個木桶,抱著董石去了澮水邊,把孩子脫|光往桶里一放,自己也跟著下了水。小傢伙站在木桶里搖搖晃晃,濺上一點兒水,笑得都快瘋了。「小阿娘,多一點兒——小阿娘,多一點兒——」他稚嫩的嗓子又尖又亮,伴著大笑聲,一聲高過一聲。我敢肯定,此時坐在竹屋裡閉目養神的史墨一定也聽見了。

「阿拾——石子——你們給我上來!」

四兒來的時候,我和光屁股的董石玩得正高興,她在岸上叫了好幾聲,我們一聲都沒聽見。等聽見的時候,四兒已經很生氣了。

「他才多大,你就帶他下水?!你的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在水裡泡著不出來?!」

「這麼熱的天,凍不著的。你看,小石子玩得多高興!」我推著木桶往河岸邊游,一邊游一邊問,「於安呢?你不是出城去接他了?沒接到?」

「在太史屋裡呢。」四兒步入水中去抱桶里的董石,小傢伙還沒玩夠,扒住桶沿哇哇亂叫。我正擔心局面無法收拾,小傢伙被他阿娘一把拽出木桶,屁股一拍,眼睛一瞪,就老實了。

「於安有說這次為什麼回來嗎?這麼熱的天,虧他還從風陵渡一路跑到新絳來,天樞山裡頭肯定比咱們這裡涼快。」我爬上岸,低頭去擰身上的濕衣,才擰乾兩隻袖筒,一抬頭,發現於安不知何時已站在四兒身後,旁邊是扮作男裝的阿羊。我趕忙披上岸邊的長袍,嗔怪道:「走路這樣沒聲音,要嚇死人嗎?幸虧我剛才沒說你什麼壞話。」

「四兒說你這次回來病了很久。」於安示意阿羊拎走我腳邊的木桶。

「路上累的,現在都好了。你這時候回來要做什麼?天樞那裡誰在管著?」

「天樞已交給祁勇代理,卿相說我此番助無恤伐衛有功,特地讓司功記了一筆,賞了城西一座府第,又另請國君授我城中公職,負責協助亞旅警衛都城。」

「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四兒的手大笑,可轉念一想又笑不出來了,「那你這府名……」董安於當年的罪名是亂國,即便趙鞅現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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