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願言思子

離開五音的院子時,暮色已落,我沿著谷中小路來到巽卦的院門外,院子里依舊熱鬧非常。彈琴的、舞劍的、調笑的、叫罵的,眾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我在門外站了片刻,轉身獨自回了乾卦。

於安背著熟睡的我一路從山上回到了谷中,商的一曲《子衿》讓我猛地從白雪紛飛的睡夢中醒來。

夕陽下,於安背著我站在巽卦的院門外,紅紫色的晚霞橫斜一地。

「我居然睡著了,你怎麼也不叫醒我?」我趕忙從於安背後跳了下來。

「眼睛好些了嗎?還疼嗎?」於安低頭打量著我的眼睛。

「沒事了,就是洞里待太久被雪光晃到了。」我探頭往巽卦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正在捻弦唱歌的商看見了我就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沖她揮了揮手,轉頭對於安道:「我先去看看五音,你能讓阿羊給我準備個食盒嗎?我還要一壺松香酒。」

「這個時候,你去看她做什麼?」於安聽到五音的名字頗為詫異。

「我有些話想問她,問完了就回來。這裡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等我從五音那兒回來了再同你們一起熱鬧。」

「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不用了,那邊還有守衛。再說,我打不過你,難道還打不過五音嗎?」

「我不知道你要問什麼,只是五音對你說的話未必都是真的,你自己掂量著聽。」

「知道了。我之前有沒有說過你很啰唆?」

「以前沒有,現在說了。」於安微微一笑,低頭整了整身上的青衿長袍,轉身進了巽卦。

阿羊很快就把我要的東西送了出來,天樞難得這麼熱鬧,她一張小臉喝了酒紅撲撲的,甚是嬌美。

這廂是琴瑟和鳴,人聲鼎沸;那廂卻是凄冷庭院,寂靜無聲。

我拎著食盒走到五音房門外,門口的兩個守衛見到我立馬迎了上來。我表明來意,他們互看一眼便為我打開了房門。

五音正如我幾個月前見她時一樣端坐在貓眼石串成的珠簾後,不同的是,她此刻的飯桌上空空蕩蕩的,只有一碗黍粥和一碟腌漬的乾菜。

「這個時候,乾主不去同眾人守歲,到我這荒涼地來做什麼?」五音低頭喝了一口黍粥,案上那一小碟乾菜她似乎一動都沒動過。

「我給夫人送點兒吃的來。」我從食盒裡端出一碗粱米飯、一盤烤炙的山豬肉、一盤泡水新煮的蘩菜和一小豆鹽漬的青梅醬。

五音看了一眼,笑道:「沒想到巽主那雙殺人的手,倒挺會持家的。『鎖心樓』你去過了?」

「去過了。」我拿出兩隻紅底描雙魚紋的耳杯放在五音面前,滿滿地斟上一杯清冽醇冽的松香酒。

五音端起酒杯聞了聞,仰頭一口飲盡:「那你在裡面都看到什麼了?」

「二十多年前,范府曾有個名叫舜的女孩,她是誰?她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既這麼問,自然已經知道她是誰。」五音提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依舊飲盡。

「她是我娘?」

「你說呢?」兩杯松香酒下肚,五音的臉已經紅了,她用食箸夾了一片炙肉放在青梅醬里蘸了蘸,卻遲遲沒有送進嘴裡。我給她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食箸也喝了。

「我有五個月沒有喝酒了,真燒心啊!」五音捏著空耳杯,把鼻尖湊到杯底深深地聞了一聞,然後笑著又把酒杯遞到了我面前。

我給她斟上酒,她抬頭直直地盯著我,眼神卻漸漸地穿過我遠遠地飄開了:「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十二三歲的樣子,一頭長髮生得同齊地黑錦似的,又柔又亮。明明還是個孩子,卻偏偏喜歡在耳邊簪花。她那天就穿了一件素白的單衣騎在范吉射的肩膀上,按著他的腦袋從那木槿花枝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扔了一地的花才選了朵桃中帶紫的簪在耳邊。范吉射是誰?晉國正卿范鞅的兒子,范氏的世子,新絳城裡殺個人跟殺只雞一樣的人。可你阿娘就騎在他頭上,嬌嬌地喊,左一點兒,右一點兒,高一點兒,低一點兒。我那時候就想,這世上的人果真是一人一命,我同她那麼大的時候,天沒亮就要隨老父出船打魚,打魚回來還要賣魚,洗船,熬夜補漁網。可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仰著一張比花還美的臉,在樹底下喊,左一點兒,右一點兒,高一點兒,低一點兒……」

「我娘是范氏的女兒?」五音口中的阿娘是我從沒見過的阿娘,我盯著五音的嘴,腦中浮現的卻是阿娘死時那張蠟黃憔悴的臉和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傷痕纍纍的手。

五音看著我,可我的眼淚已止不住地在眼眶裡打轉。

「你外祖母是范鞅最疼愛的胞妹,你娘是范吉射的表妹,十歲之前養在鮮虞國,十歲之後一直住在范府。范家老主母無女,待她猶勝親女。范吉射戀慕她,恨不得把什麼好東西都送給她。不過她那張臉也的確值得這天下最好的東西。」

「那范吉射是我阿爹?」

「哈哈哈,他倒是想。可惜,你阿娘另有心上人。」

「你如何知道?」

「范氏宗主范鞅那會兒還是晉國的正卿,趙鞅每三日就讓我到范府給范氏主母送魚羹。那日我出府時路過花園,瞧見你娘紅著臉躲在牆根底下,牆外有人喚她:『阿舜,阿舜,你還在嗎?我要見你。』」

「誰在喊她?然後呢?」

「然後,我就幫了她。我幫她翻牆逃出了范府,幫她見了牆外的男人。你說,如果我那日不幫她,會不會這世上就沒有你了?會不會她也就不用死了?可我就是想要看她翻出那面高牆,我就是想叫她受些塵世里的苦。憑什麼她就不能受苦,不能顛沛流離?她死的時候,她的臉還白嗎,還嫩嗎?她還能騎在別人頭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嗎?哈哈哈哈……也活該她短命,誰叫她愛了不該愛的人,生了不該生的孩子。」五音借著酒勁兒跪直了身子,隔著一張案幾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你倒是個塵土裡長大的孩子,可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不喜歡你。現在,我更討厭你了。」

「很好,因為我也不喜歡你!」我扣住五音的手腕狠狠地甩開,「你今日為什麼要故意同我說這番話,你有什麼目的?」

「我沒什麼目的,我只想告訴你,這世上同你最親的人不在新絳,而在臨淄。你該幫的人也不在晉國,在齊國。」

「齊國?你果然投靠了陳氏!為什麼?」

「為什麼?當年,若不是趙鞅因為一己私慾殺了邯鄲大夫趙午,趙午的兒子就不會反,范氏也不會反,晉國就不會亂。你可知道,一場六卿之亂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就是因為他趙鞅覬覦邯鄲城裡的五百戶衛民。他趙氏這些年的風光,全都是用別人的命堆出來的。」

「你恨卿相?」我驚愕。

「我早就說過,我不愛他。」

「你愛的人……死在六卿之亂里了?」

五音沉默了,她的臉被酒燒得通紅,可眼睛裡卻慘淡一片。讓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間里四下瀰漫,她舉杯又喝了兩口辣酒。

「我父親是誰?」

「我不知道。」

「智府里專供智瑤取血的葯人是誰?」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几上的酒壺,高聲道,「你走吧,我喜歡一個人喝酒。」

「『鎖心樓』最早的幾隻箱子里,有好幾份帛書都有殘損,殘損的帛書上記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五音背對著我掀開裡屋的珠簾,「二十年前,趙鞅新建天樞時,天樞的總管不是我,放在『鎖心樓』最高處的幾隻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那是誰?」

「你認識的一個人。」

「誰?」

「太史墨。」

離開五音的院子時,暮色已落,我沿著谷中小路來到巽卦的院門外,院子里依舊熱鬧非常。彈琴的、舞劍的、調笑的、叫罵的,眾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我在門外站了片刻,轉身獨自回了乾卦。

楚王的「繞樑」琴端端正正地擺在床榻邊的案几上,我以指鉤弦,「錚——」的一聲響,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蕩開。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齊宮時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月下撫琴她對我說的那些話。

問神琮、夏禹劍、璇珠鏡,我終於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為什麼可以那樣輕易地將范氏三寶許給盜跖。

幽王璇珠鏡,那興許就是她日日擺在案頭對鏡描眉的梳妝鏡。她根本就不是什麼低賤的侍妾,她出生在雲端,卻因為我的出生被人唾棄,被人腳踢石砸,最後連一雙手都沒有洗乾淨,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國。我該給她洗把臉的,我該幫她把指甲縫裡的黑泥挖乾淨的,我至少該為她再尋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晉國的小調……可我什麼也沒做就一把火燒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開,忍著,抽噎著,不可抑制的痛哭聲終究還是在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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