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引虎入籠

世人恐懼巫術使得這些深藏在木盒裡的頭髮成了離卦最神秘的武器。派出去的商探、遣出去的刺客、送出去的女樂,離開天樞的很多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回到這裡,但他們的身上始終牽著一條線,這條線就握在天樞手裡,握在明夷手裡。

五百七十八個橡木小盒被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主屋正中央的案几上,八種顏色代表天樞的八個卦象,每個顏色的盒蓋上又都刻了不同的人名。和當初的我一樣,每一個進入天樞的人都把自己的頭髮留在了離卦。

一人留一發,一發牽一命。

世人恐懼巫術使得這些深藏在木盒裡的頭髮成了離卦最神秘的武器。派出去的商探、遣出去的刺客、送出去的女樂,離開天樞的很多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回到這裡,但他們的身上始終牽著一條線,這條線就握在天樞手裡,握在明夷手裡。和折磨燕舞的「夜魘咒」一樣,天樞用盡一切手段讓每個從這山谷里走出去的人都相信,掌握他們生死的只是這盒中的一根髮絲。

明夷離開天樞前,將這些裝著眾人髮絲的木盒封進了離卦地底的密室。五音並沒有費心尋找它們,因為沒有了明夷,這些頭髮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堆離了身的死物,派不上任何用場。但明夷知道,對我而言,這些漂亮的盒子會是他留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我是巫士,是智府中生鬼火、取死靈的晉史高徒,也是祭天高壇上那個沐浴神光代天受禮的神子子黯。五百七十八個盒子到了我的手中就會變成五百七十八條可以牽制人心的「魔咒」。這些「魔咒」含在我嘴裡,卻會像野草一般在天樞眾人的心裡蔓延生長。

黑子離開乾卦時,乾卦門外是如水的夜色,除了偶爾幾聲疲倦的鳥叫外,楓林間寂靜無聲。第二日清晨,阿羊按吩咐為我送來了長弓、羽箭,她告訴我,昨夜巽卦最頂尖的十二名刺客全都埋伏在門外的楓樹林里,黑子出門不多時就被他們裝進麻袋一路扛去了謀士雲集的震卦。

「那十二個人都是你引來的?」我在楓樹底下鋪了一卷青竹製的七尺長席,席上一隻雙耳紅泥小爐正呼呼地燃著炭火。

「姐姐交代的事,阿羊就算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也一定會辦到。只是可憐了黑子哥哥,被人套在袋子里掙扎著叫喊了一路,到最後鑽出來的時候,滿身大汗像淋了雨一樣。」阿羊端了一隻溫酒的陶罐放在爐火上,兩腿一屈隨我在席上跪坐了下來。

「若他老老實實地隨他們去了,那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可不就沒人信了嘛!」我與黑子早前商量過一番合用的說辭,只是不知道那個馬虎大意的傢伙臨到頭還能記得幾句。

「黑子哥哥準備的那些話都來不及說,震卦的人自己就先問了。」

「哦?問什麼了?」

「問乾卦新住進來的人是不是晉國神子,又問晉人的神子到天樞來做什麼。」

「問話的人見過我?」

「嗯,晉侯當年在新絳城外祭天的時候那人也站在祭壇底下,昨日湊巧在谷中看見姐姐從夫人院中出來,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這倒是好,震卦有人認得我,也省了黑子一番口舌。」

「嗯,黑子哥哥後來也沒再多說別的,只說姐姐是乾卦的新主事,今後各卦得了什麼谷外的消息就只管送進乾卦的院子,不用再轉遞到夫人那裡去了。」

「什麼?他是這樣說的!」

「是啊,這樣不對嗎?」阿羊疑問道。

「他這人就是性急,活兒沒幹完,底子就已經掀給別人看了。」我苦笑一聲從陶罐里拎出一隻長頸酒壺,「算了,說了便說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巽卦和震卦的人聽了是何反應?」

松香酒在溫水裡煮了片刻,輕輕一搖便酒香四溢。阿羊盯著酒壺上的獸面青銅紋看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發盒握在晉國神子的手裡大家自然是又敬又怕,只是夫人理事多年,現在一下子說要把消息都遞進乾卦,大家多少還是有些猶豫。」

「猶豫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如果五音不鬆口,他們恐怕還要猶豫上十天半個月呢!」我說完笑著把酒壺湊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氣,「濃香清冽,果真是好酒……」

「乾主——」阿羊皺著眉頭抓住了我湊到嘴邊的酒壺,「姐姐,你現在到底打算怎麼做?雖然發盒到手了,可若夫人要來搶,你也攔不住她啊!」

「攔她?我可沒打算攔她。」我轉頭看了一眼乾卦虛掩的大門,一伸懶腰,仰頭往嘴裡倒了一大口溫醇的松香酒。

日升,雲散,當金色的陽光灑滿深紅色的楓林時,五音帶著一幫戴冠佩劍的黑衣武士闖進了我的院門。

他們來時,一壺松香酒幾已見底,我斜斜地靠坐在楓樹下醉意頗濃。

五音令人進屋搜尋發盒,我眯縫著眼睛晃晃悠悠地將壺裡的最後一口酒遞到了她面前:「夫人來得可真晚,這麼好喝的酒都快被我一人喝光了。」

「哼,要喝,你便都喝了吧!待會兒也就沒命喝了。」五音側身避開我,在她眼中,我的手彷彿是沾了毒的蛇芯子,一碰便會生出青煙來。

我笑著往後退了一步,仰頭飲盡了壺中的最後一滴酒。

「夫人,若待會兒你找到那些發盒,我是不是就要變成花肥躺到你院子里去了?既是這樣,那可否請夫人告訴阿拾,到底是哪個好心人求你留了我三天的性命?若非他心善,我恐怕連離卦的發盒長什麼樣都沒命瞧了。」我咂巴著嘴,一臉醉笑地看著五音。

五音聽到「發盒」二字面色驟冷,她轉頭對我身後的阿羊道:「阿羊,你不是一直想要出谷去新絳嗎?待會兒,你把她的心給我挖出來,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出谷。」

「你想去新絳?」我拎著酒壺回頭看向阿羊,阿羊小臉一沉,兩步躥到我身前將我牢牢地護在了身後:「夫人,你知道的,你不能殺她……」

「哼!」五音一拂長袖,冷喝道,「不知好歹的丫頭,你既不願意,那就陪她一起死吧!來人啊——把她們兩個給我捆起來!」五音朝屋內高呼了兩聲,無奈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快步走上了主屋的台階。

我拾起竹席上的牛角長弓,在阿羊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搭箭對準了五音的後背:「夫人,如果改天你見到了那個替我求情的人,也讓他來替你求求情吧!」

「你說什麼——」五音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四目相交的瞬間,我鬆開了拉弦的右手。

羽箭破空而去,呼嘯著直射入了她的右肩。

鮮血似一朵紅蓮在秋香色的外袍上緩緩盛開,五音張著嘴,卻再也發不出一聲痛呼。

「姐姐!屋裡還有二十個武士!」阿羊拔出腰間的柳葉匕,緊緊地靠在我身邊。

我收了弓箭,淡笑一聲道:「別怕,姐姐這屋裡有噬魂的惡鬼,那些人出不來了。」

楚國地處南方,濕熱多雨,密林沼澤之中常有些稀奇古怪的毒物。之前找我治病的楚人總會善意地告訴我這個外鄉人,什麼草有毒刺,什麼蟲碰不得,哪些瓜果、魚肉誤食了會有可怕的後果。我每每都小心翼翼地記下,回頭再把它們一一收集起來,細細地研究。

史墨當初告訴我,巫術和毒術是密不可分的伴侶。一個人只要穿上巫術的外衣,再藏好毒術的影子,那麼他就可以成為世人眼中玄而又玄的巫士。

五音身上的箭頭被我塗上了一種楚地的魚膏,這魚膏沾在皮膚上是無礙的,可一旦進入血液就會瞬間讓人全身麻痹,不可言語。阿羊把弓箭送來之前,我已將魚膏厚厚地塗抹在手背上,用箭時再將箭頭貼著皮膚輕輕抹上一下,便能神鬼不覺地給箭頭沾上毒。至於那二十個橫倒房中的武士,我用的不過是一爐加了新料的迷|魂|香。

阿羊驚訝於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想不明白為何片刻之間形勢可以如此逆轉,為何聲色俱厲的五音會突然變成一個可以任人擺布的木偶。她自己尋不得答案便開口問我,我只摸了摸她的腦袋告訴她,我是晉巫子黯,這從不是騙人的謊話。

之後,我替渾身麻痹的五音清洗了傷口、換上了乾淨的外袍,又讓阿羊通知各卦的主事在乾卦正堂集合。

大堂之上,五音僵直地坐在我身旁,我微笑著與眾人見禮,又將自己要做的事一一通告給各卦主事。

因著離卦的發盒已經悉數落在我手中,大家心裡多了忌諱,嘴上便應承得快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一場權力交替的儀式就這樣平平淡淡、安安靜靜地結束了。

兩日的時間,一切彷彿還未開始就已經悄然結束了。

我看著空曠寂寥的大堂和身旁有口難言的五音,驀然覺得這順風順水的勝利似乎來得有些太容易了。

入夜,山谷里稀稀疏疏地下了一場冷雨,院中如火如荼的楓葉沾了雨水沉甸甸地耷拉著。秋風卷帶著濕寒的水汽穿過主屋破損的大門直兜進床幔里,這一夜,冷得異乎尋常。我攏緊床上的薄被,伸手用發笄挑了挑床頭越來越暗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